第二章 夏九嬰

申時,黑虎山密林,密林四周都是懸崖。紀梁揮著描金綠葵扇,走在進山隊伍的最後麵。

紀梁進黑虎山山崗子,是為獵狼來的。他所經營的狗井最近一段時間頗為冷清,嗜賭好狠的主顧們看膩了鬥狗,需要有點新鮮玩意刺激刺激他們,他們才願意砸銀子過來。

狗既然滿足不了這群渾蛋,哼哼,那抓幾匹更加凶狠、更加冷血的野狼不就行了?

紀梁身旁有一個滿臉麻子的男人,他是狗井的掌櫃,叫黃丙水。認識他的人習慣叫他黃麻子。

黃麻子湊過來對紀梁說:“少爺,我怎麽瞧著那小子迷迷糊糊的,是不是病了?”

黃麻子說的小子,是走在隊伍最前頭的,一個身形不高的少年。少年破衣爛衫,披散一頭亂發,眸子裏充滿了呆滯和空白。

他叫夏九嬰,是紀梁手下一個最低賤的奴仆。

紀梁輕拍扇子,盯著最前頭瘦弱不堪,似一陣風就會吹倒的夏九嬰,冷笑一聲:“沒事,如果這麽容易倒下,他還是夏九嬰嗎?”

“不過天色不早了,看這苗頭很難有收獲呀。”黃麻子擔憂道。

“有發現了。”一個家奴小跑著過來,對紀梁說,“少爺,前麵發現個狼窩,好像裏麵還有狼崽子。”

“好啊,看看去。”紀梁隨家奴來到懸崖邊緣,聽得清楚草叢裏傳來了小狼“唔,唔,唔”的叫喚聲。紀梁興奮地想抓走小狼。

倏然,從密林裏跳出了一匹全身純白的大狼。

白狼護崽,朝紀梁揮了一爪子,紀梁哪還躲閃得及,他伸手擋住麵目,結果手臂被劃拉出一個大血口子,鮮血眨眼浸透了衣袖。紀梁害怕地大叫:“來人,來人啊!”

白狼對於紀梁覬覦幼崽的行為相當憤怒,弓著身子低吼了幾聲,又要撕咬紀梁。但很快,白狼的心神被另外一人吸引走了。

少年麵帶病色,擋在紀梁身麵。紀梁指著白狼喊:“我不要狼了。夏九嬰,你給我殺了這匹白狼!”

少年木訥的眼神轉望白狼,那空白的瞳孔裏漸漸升出了一抹狠勁,以及深刻入骨髓的冰冷之意。白狼愣了愣,這空當兒紀梁和黃麻子已經帶著隊伍遠遠躲開了。他們忌憚這匹可怕的白狼。

這匹白狼比普通野狼要大不少,撲縱過來足有大半個人高,更別說那鋒利的爪子,還有能咬穿一切的獠牙。

白狼還想找尋紀梁,它對著逃走的紀梁吼叫。紀梁端著胳膊,在黃麻子的攙扶下一溜煙撤出了樹林,白狼挪動了下身子,夏九嬰也挪動了下,剛好擋住白狼追擊紀梁的線路。

白狼露出獠牙,深深弓下身子。而夏九嬰竟也是同樣的動作,雙手插進土裏,弓著身子,撅起屁股,兩隻眼珠子貼近地麵望向白狼。

白狼又愣了,它想不明白為何這個人類少年在模仿它的動作。因為白狼並不知道,夏九嬰九歲時就徒手掐死過獨狼,他至今一閉眼仍然可以回憶起獨狼迫臨死亡時,眼中那抹難以置信的恐懼。

夏九嬰今年十四歲,五年裏,他已經殺死了不下十五匹野狼。對於野狼的每一個動作,夏九嬰了如指掌,他更是將狼搏獵的動作運用在了自己身上。

白狼低吼,完美的身形縱向夏九嬰,狼爪揮舞,欲要劃裂他的臉。

夏九嬰依然弓著身子,待白狼撲到近前三寸,他猛地動了,身子像泥鰍一樣緊貼地麵從白狼腹下劃出,然後側過身子朝內一蹬,鬼魅地出現在了白狼左邊,握緊的拳頭重擊白狼肋骨。

白狼大驚,猛獸天生的急速反應讓它團住身子,成了一個白球,堪堪避開了夏九嬰的一拳。夏九嬰麵無表情,像早料到這一拳不會得手。他飛出一腳踢向狼頭,白狼不甘示弱,甩頭咬向夏九嬰的腳踝。

夏九嬰的腳踝被咬出深深的傷痕,白狼腦袋也遭受了一腳,一人一狼跳開,對視、對峙,互相喘著粗氣。

這會兒,樹林裏又貓進兩個人,是獵狼隊的成員。紀梁派他們來瞅夏九嬰和白狼之間的生死鬥。

白狼又一聲低吼,夏九嬰還是麵無表情。

一人一狼再次碰撞在一起,夏九嬰腳踝受傷,動作慢下來,白狼絕不給他一絲一毫喘息之機。

“哢!”白狼又成功地咬住了夏九嬰的左腿。夏九嬰吃痛地翻倒在地,後腰就在白狼口邊,這般好時機白狼哪裏會錯過,它一口狠狠咬住夏九嬰的後腰。夏九嬰雙目射出強烈痛楚,但隱隱還藏有一抹殺機,在白狼咬住夏九嬰後腰的刹那,夏九嬰爆發出一股怪力,側過半邊身子,將白狼壓在身下,手肘死死鎖住白狼之喉。

後腰鮮血淋漓的撕裂,夏九嬰幾乎感受不到了。他的眼裏翻滾出無盡的殺機和一片片濃烈的寒冰,寒冰包裹殺機,那是義無反顧的決絕。

白狼漸漸無法呼吸,它鬆開牙,狼眸彌散出一層霧氣。白狼努力地將腦袋轉向後麵,那裏有一片生意盎然的雜草,白狼啊嗚艱難哀叫,像有話要講。

夏九嬰隨白狼望去。

同一時刻,他的手肘狠狠壓了下去。

漸入黑夜的黑虎山隻能讓人感受到一個字,冷。好冷,風冷,林冷,流出的血冷,那抹慢慢凋零的目光更冷。

夏九嬰冰冷的目光隱去,重新恢複了他木訥無神的表情。

他從懸崖旁走進樹林,鮮血從他的腳踝、左腿、後腰一滴滴濺落,染遍林路,仿佛盛開了一路妖炫的紅花。

“白狼呢?”紀梁見到滿身是血的夏九嬰,先問這句。

“它死了,叼著……狼崽子跳下了懸崖。”夏九嬰開口了,這是他進入黑虎山山崗子後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

夏九嬰說狼死了,沒有人懷疑,尤其他幾乎變成了一個血人。

紀梁將拳頭握得緊緊的,恨恨道:“可惡,不能親手宰了這白狼。”

酉時過半,明嶺縣南市照往常一樣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耍雜技、變戲法、賣唱賣膏藥的攤鋪一個連一個,舞肆、茶館、賭坊之地燈火輝煌。

南市裏頭左拐一條巷子有三間大屋,屋前豎著鮮紅刺眼的招牌——山海樓。

山海樓明麵是茶樓,其實就是狗井。狗井存在千餘年,但世德宗登基後就下令取締狗井,因為世德宗認為狗井教唆狗類血鬥,甚至還包括人狗爭鬥,太過殘忍血腥,故下令取締。

但千年遺物早已在市井百姓心中根深蒂固,也或許生活太過平淡無味,這些人渴望著讓血液飆升的刺激項目。世德宗取締狗井多年後,狗井也隻不過換了個名頭,多一層紗,繼續熱烈地存在著。

黎斯和吳聞,還有縣令司徒博在山海樓櫃台點了茶單。一會兒過來個茶樓小二,畢恭畢敬引著三人往山海樓後院去,過了後堂院來到了一排平屋前,在屋門口就聽到了歡呼雀躍的喊聲。

撩開平屋厚布簾,有幾個執筆的押頭老先生。所謂押頭,就是你看中了哪條狗能贏,便下銀子押賭這條狗,押頭老先生為你留字押賭。桌櫃上擺著介紹鬥狗的單子,便於客人下賭。

“老胡,我看好了洪老板的‘黑絲豹’,聽說這條黑狗在鄰近縣逞足了威風。其他狗隻要見到它,都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正在押注的一名客人說。

“黑絲豹凶猛異常,興奮得我昨晚抱著娘們都沒辦事。”另外一客人**邪地笑說。

“呸,瞧你這點出息。”客人們勾肩搭背地進到裏麵。

黎斯眼瞧鬥狗單子,突然道:“咦,這單子最後的,是個孩子。”

“狗單資料——夏九嬰,十四歲。”

“隻有十四歲,他們這是要幹嗎?讓個孩子跟惡狗廝鬥,太無恥了。”吳聞憤怒道。

黎斯同吳聞走進了狗井內部,司徒博也跟了進去。

狗井內是一排排圍繞的環形椅凳,配有小桌,擱放茶水、瓜子。

狗井十分寬敞,可坐滿兩百人,中間便是所謂的井口。

鬥狗在井內進行,客人俯觀鬥狗全過程。此刻井裏有兩條鬥狗,兩條狗都是體型碩大的北方狼狗,凶狠彪悍。兩條大狗互相瞪著彼此,眼中血腥鬥氣濃厚。

兩個狗主拉住鬥狗,待井口金鑼一響,狗主鬆開鬥狗,廝鬥才正式開始。

時辰到了,夥計敲響了金鑼,狗主放開鬥狗退入後麵的隔室裏。兩隻鬥狗如同奔跑的狂牛在井中重重碰撞在一起,血口白牙撕咬彼此,其中實力弱的鬥狗被對手狠狠咬住了喉嚨,然後“哢嚓”一聲脖子被咬斷了。

狗井裏響起了震耳的叫好聲,也有唾罵聲,唾罵者無疑是買錯了賭。

很快,第二場鬥狗又要開始了。

此時,井中一間被隔開的小室裏,少年夏九嬰躺在冰冷的石**,腦海裏回憶著白天在黑虎山與白狼廝殺的一幕幕情景。

白狼最後不甘、眷戀不舍的眼神,讓夏九嬰如同冰封的心髒猛烈跳動了幾下,但僅僅隻有那幾下,很快又再次被無盡冰寒凍結。

“夏九嬰,準備準備了,很快就輪到你出場了。”小室外有人嘿嘿笑了兩聲,聽聲音,是黃麻子。

夏九嬰沒有理會,他木訥的雙眼望著黑洞洞的某個地方,漂浮,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