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案:亂世名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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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朝光緒年間,繡林城裏出了一位名醫,名叫餘秋鴻。

餘氏為中醫世家,餘秋鴻祖上三代皆為宮廷禦醫,餘秋鴻的父親曾任光緒朝太醫院右院判,相當於今天衛生部副部長。後因給老佛爺看病時遭人陷害,被貶還鄉,不久便鬱鬱而終。餘秋鴻自幼習醫,繼承了父親的衣缽,立誌要重入太醫院,光耀門楣。欲進太醫院,除了要精通醫理,通過太醫院逐級考試之外,還需有一名六品以上官員保薦。餘秋鴻因是罪官之子,乏人舉薦,雖然數次考試皆名列前茅,然終未能如願,心中鬱悶,遂在繡林城裏開了一間“鴻生堂”醫館,做了一名坐堂大夫。

餘秋鴻醫術高明,善治各種疑難雜症。有一患兒,耳內流膿,耳痛不止,請城中一位老醫生診之,乃膿耳之症,先以蔓荊子散內服,後外用爛耳散,均不見效,反複發作,纏綿日久,患兒痛苦不堪。其父攜子求診於鴻生堂。餘秋鴻取鱔魚一條,剪斷尾巴,使鱔魚血滴入患兒耳中。患兒耳痛立止,數日而愈,再不複發。老醫生言他乃誤打誤撞,碰巧治好了病人。餘秋鴻笑言,《本草綱目》中早有記載,鱔魚血,治耳痛,滴數點入耳。治鼻衄,滴數點入鼻。治疹後生翳,點少許入目。治赤疵,同蒜汁、墨汁頻塗之,又塗赤遊風。何來誤打誤撞之說?不久後,又有一少年患膿耳出血,求診至老醫生門下。老醫生以鱔魚血滴之,幾日後少年耳中發出惡臭,幾至耳聾。後求診至鴻生堂。餘秋鴻用雞蛋一個,豬肝五錢,俱用香油炒,再以黑芝麻一兩,炒研共搗融,微火烘暖,攤綢上貼於少年耳外,不日即愈。老醫生問其故,餘秋鴻曰,這少年與那患兒雖同為膿耳,但內因卻各不相同,患兒膿耳乃風熱邪毒侵襲所至,隻需疏風清熱,解毒消腫即可;此少年膿耳出血,乃耳內有蟲,所以膿血不止,隻需用油香之物將蟲引出,血蟲出盡,自當痊愈。老醫生道聲後生可畏,佩服得五體投地。餘秋鴻因此名聲鵲起,漸漸成為兩湖一帶最為年輕的中醫聖手。

餘秋鴻手下,有一位年輕的女弟子,名叫杜衡,年方二十,娥眉淡掃,雙眸烏亮,不但長得漂亮,而且勤奮好學,深得餘秋鴻喜歡。說起餘秋鴻與杜衡的師徒際遇,這其中還有一段佳話。

繡林城東五十裏外,有一座雷公山,山中盤踞著一夥草寇,為首的大當家叫鐵雷公,不但武藝高強槍法如神,而且為人凶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沒有一樣他沒幹過的。官府多次派人圍剿,都被他據險擊退。朝廷將他列為十大寇之一,凡能將之剿滅者,不但官升三級,更有重賞。

鐵雷公時常在雷公山下的官道上放冷槍,打劫過往客商。後來過往行人皆知鐵雷公的名頭,不敢再走官道,遠遠地繞道而行,山寨裏的“生意”就清淡下來。鐵雷公隻好主動出擊,時常帶著手下喬裝打扮混入城中,打劫商家店鋪。

一日傍晚,餘秋鴻關了診所大門,正在家休息,忽然有兩個人敲開大門,請他出診。救人要緊,餘秋鴻沒有多問,背起藥箱就跟他們走了。行不多遠,但見腳下的路越來越偏僻,就覺得奇怪,正要發問,前麵的一條大漢突然轉身,拔出一把短槍抵住他胸口,說老子是鐵雷公,想請你去雷公山住幾天。餘秋鴻這才知道自己被鐵雷公綁架了。

餘秋鴻被關在雷公山的地牢裏,鐵雷公向他家裏勒索贖金白銀五百兩。餘秋鴻家裏,已隻剩下寡母一人,就算把整個醫館賣了,也湊不夠五百兩銀子。老母親是個毫無主見之人,拿不出贖金,整天隻知以淚洗麵。三日期限已至,還不見有人來交贖金,餘秋鴻就被幾名嘍羅推到一片亂葬崗,正要被砍頭,忽聽後麵有人喊,大當家的要請餘秋鴻去救人。餘秋鴻從鬼門關打個轉身,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他被帶進山寨中的一間小房子裏,屋裏的木**躺著一位年輕女子,額頭破裂,流血不止,人已昏迷過去。鐵雷公說她不小心把頭碰到牆上,流了不少血。你若把她救活,五百兩贖金減半,如果救不活她,老子要你馬上人頭落地。

餘秋鴻戰戰兢兢上前一診察,還好,那女子隻是失血過多,暈厥過去,並無性命之憂。就說要救醒她不難,隻是想要她身子複原,隻怕得好好調養七八天才行。還有,你得把我的藥箱還給我,我才好救她。鐵雷公揮揮手,立即有人把餘秋鴻的藥箱送了過來。鐵雷公說你就住在隔壁房間,好好伺候她。又指派了兩名嘍羅在門口把守,這才放心離去。

餘秋鴻給那女子敷了止血散,再將創口清洗幹淨,將她額頭受傷的地方包紮好。守護至半夜,那女子終於醒轉,翻身跪在地上,泣道大夫,救命!餘秋鴻忙將她扶起,一問才知,這女子姓杜,叫杜衡,外省人,本是到繡林城投親的,路過雷公山下時被強盜擄上山,鐵雷公見她生得漂亮,就要強留她作壓寨夫人。杜衡誓死不從,以頭撞牆,以死相拒。誰知隻是受了些皮肉之傷,暈厥過去,並未死去,又被餘秋鴻救醒。

餘秋鴻見她可憐,遂起相救之心。過得三日,待杜衡身體恢複過來,他打開自己的藥箱,調配了一種迷魂散,對著門口兩名守衛輕輕一吹,兩人便應聲倒地。他急忙拉著杜衡逃出山寨,下山路上又遇見幾名巡邏的強盜,都被他用迷魂散應付過去。兩人順利下山,逃回城裏。

杜衡進城一打聽,自己要投奔的那位親戚早已搬家,不知去向。舉目無親走投無路之下,隻好留在了鴻生堂醫館。她讀過女子學校,對醫術頗感興趣,於是就拜餘秋鴻為師,跟他學起醫來。杜衡聰慧過人,有過目不忘之能,沒用多久,就將《內經》、《本草綱目》、《傷寒論》、《金匱要略》等醫書典籍熟記於心。餘秋鴻每次出診,也將她帶在身邊,一來可以叫她給自己幫幫手,二來可以讓她有實習的機會。

一來二去,餘秋鴻就喜歡上了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弟子。杜衡對他的感激之情,自是不必說。兩人情投意合,暗訂終身,隻待杜衡回鄉稟明父母,即可完婚。

2

這一天晚上,餘秋鴻和他的女弟子杜衡正在燈下下棋,醫館的大門忽然被人拍響。餘秋鴻開門一看,隻見門口站著一個青衣小帽的少年,認得正是衣鋪街喬記皮貨店的小夥計,以前他曾請自己去喬家給喬家小少爺看過病,所以相識。小夥計朝他拱拱手說,餘先生,我們家二夫人身體抱恙,我們家老爺想請您出一趟診。餘秋鴻點頭說請稍候,轉身回屋換了衣衫,背起藥箱,就帶著杜衡一起,往喬家趕去。

喬老爺名喚喬日知,已經年過半百,一直膝下無子,偌大的家業無人繼承,讓他很是窩心,幾年前娶了房二太太,過門的第二年便生下一個兒子,可把喬老爺樂壞了,直把個兒子當寶貝似的供著。上次小少爺打個噴嚏,就把喬老爺嚇壞了,趕緊著人請餘秋鴻過府瞧瞧。

來到喬家大院,喬老爺正焦急地在門口候著。餘秋鴻拱拱手,問二夫人在哪裏?請帶在下去瞧瞧。喬日知就把他師徒二人請進了裏間的臥房。臥房挺大,剛滿四歲的喬家小少爺並不知道母親病了,正在屋裏玩耍。二夫人躺在裏邊的**,臉色蒼白,雙目緊閉,眼皮卻在跳動,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未醒。

據喬日知介紹,二夫人自打生下兒子後,就落下個頭痛的毛病,平常忍一忍就過去了,也沒太在意,最近一段時間,卻發作頻繁,越發痛得厲害,也請城裏的老大夫來瞧過,開的是胡元止痛散,當時是止痛了,可過後不久又會複發,且一次比一次厲害。這幾天她身上來了月事,頭痛更甚,今晚上床睡覺時,竟突然手足抽搐,暈厥過去。掐了半天人中,也不見醒轉。

餘秋鴻麵色凝重,上前給二夫人把了脈,又看了舌苔,眉頭微展,說還好,隻是偏頭風。又叫過杜衡,讓她再給二夫人診察一次。杜衡仔細地給二夫診了脈,又看了舌苔和手足,然後說二夫人脈來沉弦,舌苔白滑,而且掌心灼熱,乃氣鬱血虛的症候,血虛又致血流不暢而成瘀,內阻血瘀,所以引發偏頭痛。餘秋鴻點點頭,表示讚同,又說你給她開個方子。

杜衡想了一下,便在處方箋上開了一個活血止痛湯的方子:葛根六錢,川芎、鬱金、牛膝、丹參各五錢,當歸、赤芍、澤蘭、防風、蔓荊子、桔梗各四錢。

她見師父看著方子半晌不說話,便又解析道,當歸、赤芍、川芎等養血活血行血,牛膝破瘀通絡,引瘀血下行,桔梗則載藥上行,二者一升一降,通上達下,可起到通達氣血、調和升降之功。

餘秋鴻點點頭說,二夫人病犯偏頭風,月事來時頭痛更甚,除了血虛不濡,還有陽氣上逆所致,血虛陽亢,發作劇烈,以至手足抽搐,痛得暈絕不省人事。他又提筆,在藥方中加了“蜈蚣二條”。言道蜈蚣這味藥,直入肝經,其性走竄,善解血脈**而止痛如神,加入大隊補血藥中發揮它的解痛作用,最為理想。杜衡點點頭,心中暗暗欽佩。

喬日知馬上叫人照方抓藥。餘秋鴻收了診金,起身告辭,喬日知知道他喜歡下棋,就留他手談幾局。餘秋鴻知他是怕二夫人病情有變,想留自己在府中多呆片刻,便也答應下來。杜衡見喬家小少爺長得虎頭虎腦甚是可愛,不由玩心大起,帶著他到院子裏玩捉迷藏去了。

不多時,下人們已將湯藥煎好,服侍二夫人喝下。少頃,二夫人悠悠醒轉,眉心舒展,頭痛漸止。喬日知連聲道謝。餘秋鴻又給二夫人開了幾劑顱寧湯,囑她按時煎服,可保再不複發。喬老爺一一應承。餘秋鴻這才背起藥箱拱手告辭。

3

半月後的一天,餘秋鴻從望江樓喝茶回來,在街上碰見喬記皮貨店的喬日知喬老爺,隻見喬老爺滿臉愁容,行色匆匆,才十多天不見,竟然須發皆白,憔悴不堪。不由大吃一驚,拱一拱手,正要出聲相詢,喬日知卻已跺足道,餘先生,喬某家裏出大事了。餘秋鴻心裏一驚,就問莫不是二夫人病情有變?喬日知搖頭道那倒不是,是犬子他……餘秋鴻忙問,小少爺怎麽了?喬日知一聲長歎,眼眶就紅了。

原來三天前的晚上,喬家小少爺睡在自己家裏無故失蹤,全家出動尋了一夜,也沒有消息,直到第二天早上接到從雷公山傳來的信息,才知道是被鐵雷公擄去了。

喬日知歎口氣說我知道現在世道不太平,所以平時十分小心,孩子無論走到哪裏,都至少有兩個人跟著。晚上睡覺,也把他安排在院子最裏邊的房間,知道他臥室在哪裏的人,除了孩子自己,就隻有我和幾個親近的人了。如此小心謹慎,想不到還是著了鐵雷公的道兒。

餘秋鴻憤憤地道,居然敢上門擄人,這強盜也忒猖狂了些。

喬日知道,鐵雷公給我送來信息,限五日之內,拿3000兩白銀去贖人。我這麽大個家業,這些錢倒也不難拿出來。隻是正好趕上店裏剛進了一大批皮貨,手裏現銀就周轉困難了。這兩天正想辦法把手裏的皮貨低價轉讓出手,好歹也要在五天之內湊足3000兩銀子去贖人。隻是可憐我這孩子,被鐵雷公綁了肉票,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呢。說罷朝他一拱手,又急匆匆去了。

餘秋鴻瞧著他顫顫巍巍遠去的背影,不由發出一聲長歎。回到醫館,把喬家小少爺被鐵雷公綁票的事跟杜衡說了。杜衡的眼圈就紅了,說可憐的孩子,但願喬老爺早點湊齊銀兩,早日把他贖回來,也好在強盜手裏少吃點苦頭。

又過得月餘時間,城裏竟連續發生數起擄人綁票案,皆是鐵雷公所為。金線描繡莊莊主苗金繡、界山口米鋪的羅老板、匯通錢莊的劉大少爺……都相繼被擄上雷公山,鐵雷公索要的贖金少則紋銀千兩,多則銀兩上萬。匯通錢莊的劉大少爺,因為贖金晚交一日,家裏人抬回來的,卻是一具無頭屍體。出事的這幾家,多數都請餘秋鴻上門瞧過病,有的還是與餘秋鴻關係挺親近的熟人。餘秋鴻聞知訊息,心下慘然。除了期盼官府早日剿匪,也別無他法。

一天上午,餘秋鴻正在醫館坐堂,忽聽大街上傳來一陣鑼響,一頂轎子停在醫館門口,走下來一位頭戴鏤花金頂的官老爺。餘秋鴻一看,來者居然是繡林縣令周之輔,不由吃了一驚,急忙上前見禮。周之輔背著雙手,踱進醫館,坐下之後才慢條斯理地說,餘先生,本官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求。餘秋鴻心下惴然,忙道不敢,但請周大人吩咐。周之輔欲言又止,隻拿眼睛瞟著站在一旁的杜衡。餘秋鴻醒悟過來,忙叫杜衡下去沏茶。

杜衡識趣地關上房門,走了出去。等她再進來時,周之輔已經走了,隻剩下餘秋鴻一個人坐在屋裏發呆。問周之輔跟他說了些什麽,餘秋鴻歎口氣說,周老爺說現在鐵雷公越來越猖狂,全城百姓人人自危,朝廷命他克日剿匪。他知道我曾去過雷公山,所以叫我將山寨情形繪製成一張地圖交給他。他還說知己知彼,方能一戰而勝。杜衡忙問那你同意了嗎?餘秋鴻苦笑道我若應承了他,他剿匪不成,鐵雷公焉能讓我活命?杜衡點點頭說確是如此。

午飯時,杜衡隻覺精神倦怠,食欲不佳,她以為自己是在為餘秋鴻擔憂,未作他想。到了晚間,竟然惡心欲嘔,全身不適,自己切了脈,卻瞧不出所以然來。餘秋鴻扶她到**躺下,給她把了脈,瞧了她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起來。

杜衡皺眉道,人家病了,你倒還笑得出來。餘秋鴻說你的脈象陰搏陽別。杜衡不由一怔,《素問·陰陽別論》中雲:陰搏陽別,謂之有子。餘秋鴻哈哈笑道,我快要做父親了!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杜衡臉頰緋紅,含羞低頭說,我馬上就寫信稟告父母親,隻等他們回信,咱們就成親。餘秋鴻說好。杜衡滿臉柔情,幸福地依偎在他懷中。從這一刻起,她真心實意地覺得,自己此生再也離不開這個男人了。

4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比往年早些。入冬不久的一天,寒風呼嘯,天低雲暗,入冬的第一場大雪欲下未下,天氣異常寒冷,仿佛將人的心都凍僵了。餘秋鴻正在醫館給一個婦人瞧病,忽聽外麵傳來一陣嘈雜聲,正欲出門察看,就見一幫捕快氣勢洶洶闖進來,為首一人大聲問,餘秋鴻何在?

餘秋鴻滿臉詫異,急忙起身,拱手道在下正是,敢問幾位官爺……話未說完,幾名差人就如狼似虎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地,未待掙紮,一條繩索已將他捆得嚴嚴實實。杜衡聽見響動,從裏麵房間奔出,驚聲問道這是幹什麽?一名官差道縣太爺要拿他問話。杜衡道他又沒犯事,你們憑什麽抓人?就要衝上來護住餘秋鴻,卻被一名捕快踹翻在地。待她從地上爬起,官差早已押著餘秋鴻去得遠了。

直到三天之後,杜衡才被批準探監。她在死牢裏看見餘秋鴻時,餘秋鴻已被屈打成招,蓬頭垢麵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目光哀哀地看著她,竟然連話也說不出來。杜衡就心疼地流下淚來。

她心中義憤難平,怒氣衝衝闖進縣衙,當麵質問周之輔憑什麽抓人?

周之輔幹笑道就憑餘秋鴻的通匪之罪。

杜衡又問周大人憑什麽說他通匪?證據何在?

周之輔道,近來城中接連發生綁票案,現已查明,皆為鐵雷公所為。此人每次作案都在晚上,黑燈瞎火之中,擄人如探囊取物,從未出錯,試問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了宅院地形及被擄者詳情,怎麽能一擊必中,做得如此幹淨利索?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鐵雷公在每次作案之前,都有人暗中指點。我們經過調查之後發現,凡是有人質被擄的人家,都在不久之前請餘秋鴻上門瞧過病。如果本官推理無誤,那個暗中指引鐵雷公作案的人,就是餘秋鴻。餘秋鴻借入室診病之機,暗中將患者宅院情形默記於心,回去後畫成圖紙傳給鐵雷公,然後鐵雷公再選擇風高月黑之夜翻牆入室按圖索驥照單擄人。

杜衡道就憑你這想當然地推理,何以服眾?

周之輔哈哈一笑道,餘秋鴻早已在公堂之上對自己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杜衡怒道這是屈打成招。

周之輔臉色一沉,道休得胡說!此案早已上報刑部,朝廷已經判下來,斬立決。定在三日之後行刑。

杜衡咬牙罵道,你這草菅人命的狗官,你是因為餘秋鴻不肯為你繪製雷公山土匪山寨的地形圖,為泄私憤,所以才羅列罪名設計陷害他。

你一介女流,本官不與你作口舌之爭。周之輔道,若想證明餘秋鴻的清白,隻有一個法子。

杜衡一怔,問什麽法子?

周之輔道隻有用鐵雷公的人頭,才能證明餘秋鴻的清白。

杜衡道你這一縣之父母官都奈何不了鐵雷公,我等手無寸鐵的平頭百姓,如何取得那強盜項上人頭?

周之輔勃然變色,冷聲道,那你就等著給你的未婚夫收屍吧。

杜衡還想據理爭辯,周之輔卻已拂袖而去。

……

三天後,那低垂的凍雲終於化作片片雪花,簌簌落下,寒風卷著雪花,滿街飛旋。天和地仿佛已被凍住,人人瑟縮在家烤著爐火,大街上看不見一個行人。天地間除了風聲,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除了白色,再也看不見其他顏色。

中午時分,縣衙死牢大門打開,滿身血汙的餘秋鴻被架在囚車中推了出來,兩隊帶刀衙役押著囚車,緩緩向北門口法場行去。周之輔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嗬著白色,走在前麵。囚車碾過冰雪覆蓋的街道,留下兩道深深的轍印。街道兩邊的住戶悄悄掀起窗簾,好奇地向著囚車張望,卻不敢像平時一樣跟在囚車後麵去法場觀看斬殺犯人,他們是怕鐵雷公會來劫法場,更怕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會殃及無辜。

北門口長江邊那一片砂石地,曆來便是官府處斬犯人的刑場。囚車一路顛簸,來到長江大堤上。兩名衙役打開囚車,將餘秋鴻拖出,架到已經幹涸結冰的長江邊。餘秋鴻兩股戰栗,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周之輔坐在監斬台上,故作威嚴地沉著臉,看看天色,驀地揀起一支令箭扔到地上,喝道:時辰已到,即刻行刑!

“得令!”早有頭係紅繩懷抱鬼頭刀的劊子手應聲走出,大步行到餘秋鴻身後,喝道,兄弟,今天我來送你上路,黃泉路上莫要怨我!含了一口烈酒,“噗”的一聲噴到餘秋鴻後頸,寒光一閃,鬼頭刀高高舉過頭頂,“嗨”地吐出一口氣,就要一刀斬下。便在這時,忽聽有人喝道:刀下留人!

眾皆愕然,轉頭看時,隻見一輛馬車碾過雪地,飛馳而至。一位紅衣女子自馬車上飛身躍下,待落地站定,眾人才看清楚,這女子正是餘秋鴻的女弟子杜衡。周大人,你要的東西我給您帶來了!杜衡一聲嬌叱,揚手將一件物什拋在周之輔麵前的雪地上。

眾人定睛細看,卻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周之輔壯著膽子伸頭瞧瞧,隻見那顆人頭須發戟張怒目圓睜,仿佛地獄惡鬼一般,正是雷公山匪首鐵雷公的人頭。周之輔心中一寒,又驚又喜。

杜衡嬌籲微喘,高聲道,周大人,昨日鐵雷公傷病複發,正好要請大夫,我女扮男裝混上山寨,趁給他療傷治病之機割下了他項上人頭。現在總可以洗清我師父身上的罪名了吧?

周之輔哈哈一笑道,好,想不到餘秋鴻的女徒弟,原來竟是一位有勇有義的女中豪傑。來人呐,馬上放了餘大夫。兩名衙役答應一聲,上前給餘秋鴻鬆了綁。餘秋鴻以手支地,想要站起,不想身子一晃,卻一頭栽倒在雪地上。杜衡叫聲師父,正要搶上前將他扶住,便在這時,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將她罩在中間,待要掙紮,早有捕快將網一收,她就像一條被拖上岸的大魚,被網了個結結實實。

5

哈哈哈哈!周之輔走下監斬台,負手而立,仰首發出一串得意的幹笑。餘秋鴻也一反剛才奄奄一息的垂死之態,利索地從雪地裏站起來,捋一捋耳旁散亂的長發,嘴角邊浮起一絲狡黠笑容。杜衡被困在網內,半晌沒有緩過神來,瞧瞧周之輔,又看看餘秋鴻,滿臉疑惑地道,秋鴻哥,你、你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餘秋鴻卻不敢答她的話,悄悄退到了周之輔身後。周之輔邁著方步,緩緩踱近她,在她麵前蹲下來,翻著一雙死魚眼盯著她道,杜衡,你真以為本官是個傻子麽?以你這還沒出師的半罐子水的大夫,怎麽可能如此順利地接近生性狡詐多疑的鐵雷公,並且斬下他的人頭?如果本官猜得不錯,你本就是他的同夥,他對你毫無戒心,所以你才能如此輕易得手吧?

杜衡一怔,道你、你是如何知道的?周之輔捋捋頜下一縷稀稀的山羊胡子,嘰笑道一切盡在本官掌握之中,本官豈有不知?繡林城裏的富裕人家接二連三發生入室擄人綁票案,且多為餘秋鴻去瞧過病的人家,本官早就懷疑此事跟鴻生堂有瓜葛。但經過本官詳細調查,餘秋鴻每次出診,隻是專心瞧病,並無可疑,基本可以排除通匪嫌疑。那麽剩下的最大嫌疑人,就隻有你這位隨他一同出診的女弟子了。如果你真是鐵雷公那邊的人,那麽你去殺他,自然比我們容易得多。

杜衡漸漸明白過來,問道所以你們就設下這個苦肉計,逼我去殺鐵雷公?周之輔點點頭道,不錯,你未婚夫屈打成招,確實是我跟他設下的一場苦肉計,為的就是要逼迫你為了救他而去殺鐵雷公。杜衡問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中計?周之輔道,剛一開始,我們也不敢肯定,後來咱們的餘大夫設下一計,借你身體偶有不適之機騙你說你已經懷上他的孩子,以此來試探你是否已經對他動了真情。如果你跟他假戲真做,確實對他動了真情,有要跟他過一輩子的想法,自然就會不顧一切救他。杜衡神情淒然,已經說不出話來。

周之輔驀然從她麵前站起身,獰笑道既然現在鐵雷公已除,你這女匪自然也留不得。杜衡哀哀地瞧著餘秋鴻,問鴻生哥,這狗官所言,可是真的?這樣做,對你又有什麽好處?餘秋鴻瑟縮在周之輔身後,不敢抬眼看她,更不敢接她的話。周之輔哈哈一笑道,這樣做,對他的好處大著呢。隻要能鏟除鐵雷公替朝廷分憂,本官就可以以剿匪之功連升三級,成為朝中四品大員。餘秋鴻早就想入職太醫院,唯缺一位六品以上的官員舉薦。隻要他助我剿匪成功,本官自會投桃報李,大力舉薦他進入太醫院供職,他這畢生夙願也就可以了了。

杜衡盯著餘秋鴻,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咬牙道餘秋鴻,我對你一片真心,你卻聯合這狗官來設計陷害我,你、你怎麽如此狠心?餘秋鴻道你本就是一名女匪,為了利用我借我行醫之便打探城中富戶消息才接近我,你本就是朝廷罪人,今日也算罪有應得,又何來陷害之說?

杜衡恨聲道不錯,我確實是雷公山的人,我是鐵雷公的結義妹妹,在山寨裏坐第二把交椅。現在城中四門戒嚴,我們雷公山的人馬想混進城明火執仗打劫那些有錢人家,已是十分困難,剛好這時你被綁上山寨無人來交贖金,大當家就與我計議,叫我扮做被擄女子,與你一同逃下山,並且想辦法在你身邊潛伏下來,跟著你一起出去給人家瞧病。你是城中名醫,診金不菲,能請得動你出診的人家,非富即貴,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在隨你出診之時將主人家的住宅詳圖記在心中描在紙上,再飛鴿傳書送去給大當家。大當家再在晚上摸黑進城,照圖擄人,收取贖金。喬家小少爺,就是因為我跟他捉迷藏時,問出了他晚上睡在哪間房,大當家才會那麽容易得手的。

餘秋鴻咬牙道,果然是個女匪。杜衡歎口氣道,可是自從你說我有了你的孩子之後,我就有了金盆洗手之心,想做個普通的女人,死心塌地跟你過一輩子,所以我才會為了救你,冒死上山去取鐵雷公的人頭。想不到你卻……話至此處,竟已泣不成聲。

餘秋鴻眼眶一紅,似是動了惻隱之心。周之輔卻不容二人多說,早已叫囂起來,道來人呀,立即將這女匪綁了,就地正法!兩名捕快答應一聲,手持繩索,就要上前拿人,便在此時,忽聽砰砰兩聲槍響,兩名捕快胸前染血,撲倒在地。眾人尚未回過神來,便見一騎快馬,飛馳而至,鐵蹄踏得汙泥雪水四下飛濺。馬上跨著一名大漢,身軀凜凜,麵黑如鐵,豹眼圓睜,虯髯戟張,手裏端著一柄短槍,槍口還飄著一縷青煙。正是讓人聞名喪膽的匪首鐵雷公。

鐵雷公拉韁勒馬,立在法場中間,抬手又是兩槍,擊倒手持網繩的兩名衙役。魚網鬆開,杜衡趁機從網中鑽出。鐵雷公聲如洪雷,大吼一聲:義妹,上馬!杜衡一個翻身,跨上馬背,坐在他身後。

周之輔與這悍匪打了多年交道,卻從未如此近距離相見,此時對麵而立,瞧見周之輔手中短槍一直指向自己,早已嚇得渾身發抖,褲襠裏濕了一片。

餘秋鴻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瞧瞧地上的人頭,又瞧瞧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麵前的鐵雷公,顫聲問道,鐵雷公,你、你不是已經……

鐵雷公哈哈大笑道,你這蠢材,連人頭真假都分不出,還怎麽當大夫?你被抓進死牢之後,義妹上山求我相救,我便設下此計,想用一顆假人頭騙過這狗官,將你救出。我本已為你設計了兩條路,要麽跟著我義妹一起上山,咱們大秤分金大塊吃肉,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如果你不願意與我等粗人為伍,我送你黃金百兩,當做是我小妹的嫁妝,你可以跟義妹一起進京。我在北京城裏有幾個結義兄弟,都是五品以上的京官,請他們出麵保薦你進入太醫院當個禦醫也不是難事。隻是沒想到你小子不識我義妹一片真心,也浪費了本寨主一番美意。

餘秋鴻麵色蒼白,一臉悔然。

杜衡臉上淚痕未幹,問道大哥,你怎麽來了?

鐵雷公道傻妹妹,大哥不放心你,所以跟來看看,想不到還真來得及時,若是大哥晚來一步,妹妹隻怕就要被這兩個家夥合夥害死了。話至此處,抑製不住心頭怒火,短槍一抬,就瞄準了餘秋鴻。

杜衡忙叫道大哥不要,他雖對我不義,我卻不能對他無情。求大哥饒他一命。

鐵雷公瞧出了她的心思,點頭道好,大哥今日暫且不取他狗命,但這兩個混賬東西,若不給他們長點記性,隻怕還不知道我鐵雷公的厲害!砰砰兩聲槍響,餘秋鴻和周之輔同時倒地,哀號不已。兩人膝蓋各中一槍,從此之後,隻怕是要瘸了。

鐵雷公一聲長嘯,掉轉馬頭,與義妹杜衡共乘一騎,踏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