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案:碗碎山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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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年間,繡林古城衣鋪街有一家古玩店,叫做訪古齋。掌櫃的姓石,名叫石墨禪。石掌櫃已年過半百,跟古董文玩打了半輩子交道,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凡經他過眼的器物,年代、真偽、好壞、價值,總能一眼辨出,少有差池。繡林城裏的藏家,凡得新品,必請石墨禪掌掌眼,方能放心。

除了這股眼力勁兒,石墨禪還有一樣絕活,就是擅長修補文玩古器。金石玉器字畫珍玩,傳承的年代久了,難免會出現破損,為了能使文物長久保存,就需要請文物修補師來修補。修補得好,不但能使文物恢複如初,甚至還能錦上添花,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但如果修複失敗,整件文物也很有可能因此而毀了。石墨禪的祖父曾在清廷內務府當差,專事修補皇家藏品之職,祖傳的文物修補技藝傳到石墨禪這一代,更是爐火純青,出神入化。

繡林城裏有一位玉石藏家,愛玉成癡,號稱玉癡。玉癡收藏有一件白玉飛天,飛天雙手執蓮,身披飄帶,呈飛翔之態,玉質溫潤,琢製精細,號稱無價之寶。玉癡常在人前笑言,吾有二妻,一為老妻張氏,一為這件白玉飛天。有一回,玉癡出門在外,忽然接到訊息,說妻子張氏在家一時不慎,竟將白玉飛天打碎。玉癡大怒,誓要休妻。可回家一看,白玉飛天完好無損,並無破碎。竟是虛驚一場,這才放心,挽過老妻,溫言相對,夫妻二人和好如初。不久後,坊間便有傳聞,說張氏確曾將白玉飛天打碎,幸得石墨禪巧手修補,方能恢複如初,竟叫玉癡也看不出痕跡。石墨禪不但修複了一件玉器,更是修複了玉癡夫婦的感情。一時傳為佳話。

訪古齋隔壁,有一家文海書店,店主是個年輕人,姓蘇叫蘇文燦。蘇文燦本是繡林中學的一名國語教員,後因在課堂上宣揚抵製日貨,被學校停職反省,義憤之下,幹脆辭職,藉著家中臨街的門麵,開了爿書店,聊以安身。生意清淡的時候,就攤開一塊棋盤,坐在店門前的台階上,跟石墨禪捉對廝殺。一老一少,遂成忘年之交。

這一日,天陰欲雨,街上行人稀少,店裏不見顧客,蘇文燦和石墨禪在棋盤上車來炮往廝殺了一回,卻是一局和棋。雷聲響過,雨就嘩嘩啦啦下起來。台階上不能坐了,蘇文燦收起棋盤說石先生,閑來無事,不如去我店裏坐坐。正好有件東西,想請先生瞧瞧。就領著石墨禪進了書店,從裏麵房間拿出一隻青布包裹,打開之後,裏麵露出一隻錦盒,色彩斑駁,看來已有些年頭。

蘇文燦小心地打開盒子,裏麵裝的是十餘塊破碎的瓷片。石墨禪忙從口袋裏掏出手套戴上,拿起一塊瓷片瞧了兩眼,就有些吃驚。那瓷片光澤亮麗柔和,有黃、綠、白三色,釉色絢麗斑斕,竟是一件唐三彩碎片。他在桌上鋪上青布,將十餘塊碎片全部拿出,一一拚湊起來,最後展現在眼前的,竟是半隻唐三彩碗。再仔細一瞧,人就呆住了。隻見那碗內外施月白地釉,並點綴赭、綠、黃釉,碗內有數道綠色豎帶條紋和赭黃色細條曲線,色彩斑駁絢麗,造型華麗端莊。雖隻有半隻碗的瓷片,他卻已能判斷出,這竟是一隻罕見的唐三彩弦紋碗。

石墨禪輕撫著那半隻碎碗,忍不住心中好奇,道據我所知,這種月白地釉並點綴赭、綠、黃釉的三彩弦紋碗,在唐代燒製得極少,曆來是皇家專用之物。據史書記載,唐中宗曾將兩隻三彩弦紋碗作為禮物,賞賜給他極其寵愛的永泰公主和懿德太子,三彩弦紋碗之珍貴,由此可見一斑。而在民間,能流傳下來的唐三彩弦紋碗,幾乎沒有。不知你手裏怎麽會有如此寶貝?這般奇珍,竟破碎成這樣,且隻剩下半隻殘碗碎片,委實可惜。

蘇文燦就笑了,說先生果然好眼光,這正是一隻唐三彩弦紋碗的殘碗。至於這半隻碎碗的來曆,卻是說來話長。先生如果有興趣,不妨坐下聽我細細道來。石墨禪就坐下來,蘇文燦泡上兩杯綠茶,一邊喝茶,一邊就將這隻殘碗的來曆,娓娓道來。

唐中宗神龍元年,朝廷有一位姓蘇的禦史大夫,深受中宗皇帝敬重。中宗皇帝敬重這位禦史大夫的原因,除了蘇禦史為人耿直,監察百官從無私心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孝悌德行,堪稱表率。蘇禦史家中,上有七旬老父,中有兄弟四人,下有子侄十餘,更有孫輩眾多,全家老少二百餘口,同居祖屋,父慈子孝,兄弟和睦,長幼有序,素來為人所稱道。有一回,蘇禦史的兄長生了一種怪病,需要人肉作為藥引,蘇禦史毫不猶豫,割肉救兄。一時傳為佳話。中宗皇帝聽後大受感動,親筆寫下“兄友弟恭,詩禮傳家”六字牌匾,以示褒揚,並禦賜皇家專用的弦紋碗一隻,以喻蘇家祖孫四代兄弟五個親密團結,同在一個屋簷下和睦共處,同在一個大碗裏安心吃飯之意。

從此之後,蘇家就將這隻禦碗當作傳家之寶,無論世事變遷,朝代更迭,都謹記“兄友弟恭,詩禮傳家”這八個字,以孝悌持家,以詩禮育人。曆經數朝,無論族中人口寡眾,都從未分家。因為門風嚴謹,勤奮好學,自唐以降,蘇家人才輩出,從政者,有官至宰相、太傅的,從文者,亦不乏著書立說開宗立派的名儒大家。傳至明末,流寇四起,朝政混亂,蘇家在朝廷受到崇禎皇帝猜忌,為保全一族香火,隻好掛印辭官,全家從北京回到位於湘鄂之邊的家鄉繡林小城隱居。

到大清國興起的時候,蘇家的當家人,是蘇繼先和蘇繼祖兩兄弟。蘇氏兄弟學識淵博,皆為清初理學名家。康熙皇帝下旨召其進京為官,兄長蘇繼先不願作滿清夷人之官,拒絕出仕,弟弟蘇繼祖則才倡實學,認為隻有能學以致用,造福蒼生,方是學問大家,遂有出山之誌。兄弟二人意見相左,爭得耳紅麵赤,亦未能說服對方,最後大吵一場,蘇繼先一怒之下,拿出祖傳禦碗,摔在地上。一隻象征孝悌持家家族團結的寶碗,頓時碎了一地。兄弟倆賭氣似的各撿一半碎片,以示分家決裂之意。

弟弟蘇繼祖進京後,很受康熙重用,曾官至翰林大學士,榮耀一時無兩。兄長蘇繼先則恪守不做夷人之官的原則,老死家鄉。他的後人,也謹尊先人教誨,有清一代,從未出仕為官,一直隱居在繡林小城,閉門讀書,隻做學問,不問世事。

石墨禪聽到這裏,已然明白,瞧瞧桌上的殘碗碎片,道如果石某猜想得不錯,蘇先生想必就是那位誓死不做滿清之官的蘇繼先的後人了?

蘇文燦點點頭道正是。可惜蘇某無能,愧對祖宗,蘇家這一脈傳到蘇某這裏,不但人丁單薄,隻剩下我一人,而且在學問上也無長進,做個教書匠,也難長久,最後竟成了個賣書的。好在這半隻禦碗殘片,卻一直保存下來,不曾丟失。

石墨禪又問,那這隻禦碗的另一半殘片呢?

蘇文燦道那一半瓷片,被應召入京做官的蘇繼祖帶走。他這一脈蘇家人,一直住在北京城裏,與我們這一脈蘇家人,並無來往。道光年間,因為受到禁煙事件的牽連,他們那一脈蘇家的最後一名京官被貶革職,回到家鄉後,悄然死去。聽說他們這一脈,更是人丁單薄,這人一死,便再無後人。至於他們保存的那些禦碗碎片,最後流落到了什麽地方,我就不得而知了。

石墨禪聽罷,歎息一聲,連呼可惜。

2

槍炮隆隆,越來越近。七月的時候,日軍分水陸兩路進攻繡林,城內守軍一觸即潰,繡林城旋即淪陷。日軍少佐古賀一郎領著近千名日軍,在繡林中學駐紮下來。繡林城中,一時間血雨腥風,人人自危。臨街的店鋪大都關了張,沒有關門停業的商店,也幾乎沒有生意。

這天晌午,石墨禪正坐在櫃台後邊看一本《名瓷圖譜》,忽聽腳步聲響,店裏走進來一個人,約莫三十多歲年紀,光頭、短袖、長靴,腰裏掛著一杆盒子炮,走路一搖三擺,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石墨禪不由一驚。他識得此人名叫陳貴,外號光頭貴,原本是縣警察局的一名巡警,繡林淪陷後,他成為了第一個投降日軍替鬼子賣命的漢奸。因為辦事利索,心狠手辣,頗受日軍重用,古賀一郎給他封了個“警備隊”隊長的頭銜。

喂,掌櫃的,有一件好東西,想讓你給掌掌眼。光頭貴敲著櫃台,粗聲大氣地道。石墨禪瞧他一眼,心想一個流氓漢奸,能有什麽好東西?無非是拿幾件假貨來訛詐幾個錢罷了。就淡淡地應道,好說好說。光頭貴就從口袋裏掏出兩塊東西,放到櫃台上。

石墨禪一看,原來是兩塊瓷片,上麵沾滿泥土,估計剛從地裏挖出來。他打來一盆清水,將瓷片表土輕輕洗淨,兩塊瓷片上絢麗多彩的顏色就露了出來。石墨禪止不住心頭一跳,臉上卻不動聲色,拿著兩塊彩瓷,不慌不忙地瞧著。光頭貴見他半晌無聲,就有些著急,湊過來問石掌櫃可瞧出些端倪?

石墨禪把瓷片放到櫃台上,瞧著他問,這東西,不像是陳隊長的吧?光頭貴道的確不是我的。石墨禪問那是誰叫你拿來的?光頭貴的臉色就沉下去,掏出兩塊銀元拍在櫃台上,別問是誰叫老子拿來的,你隻管看就是,鑒定費老子一個子兒也不少你的。

石墨禪就冷了臉,把瓷片和銀元一起推回給他,說我這訪古齋有規矩在先,來曆不明的東西,一律不看。光頭貴臉色一變,伸手就去摸腰間的手槍,但想了一下,還是緩下臉來,幹笑道既然石掌櫃有這規矩,那我不怕老實告訴你,這兩塊瓷片,是皇軍的古賀少佐托我拿來,請你鑒定的。

石墨禪就有些吃驚,問他一個日本武夫,手裏怎麽會有這些東西?光頭貴咧嘴一笑,道石掌櫃有所不知,日本人很喜歡咱們中國的古董文物,皇軍每到一處,都要大力搜羅中國文物,然後裝箱上船,從海上運回日本。為了搜集更多的中國文物,甚至不惜開棺掘屍盜挖古墓。這些瓷片,就是古賀少佐在繡林山下的一座古墓裏挖出來的。

石墨禪問,這樣的瓷片,古賀一共挖出來多少?光頭貴說大概有十幾片吧,古賀當時還大致拚湊了一下,好像是半隻古碗的瓷片,但另外半隻碗的瓷片,卻怎麽也找不到。瓷片上沾滿了泥水,古賀這個中國通也瞧不出來曆,但既然古人能把它帶進棺材,想必不是普通的東西,就叫我找個懂行的人好好瞧瞧。這繡林城裏鑒定古董文玩,當然是找您這訪古齋了,所以我就揣著瓷片,直奔衣鋪街照顧你的生意來了。

石墨禪點點頭,重新拿起瓷片,湊到亮光下,仔細瞧起來。隻見那瓷片釉色分上下兩層,上層點綴垂流的豎條綠釉,弦紋下層點綴黃褐色釉和綠色釉,與在蘇文燦那裏看到的那些瓷片的釉色紋飾極其相似,心裏就明白過來,敢情古賀這小日本挖的,就是另一脈蘇家的墳墓。就在這一瞬之間,他心中已轉過無數念頭,臉上卻神情淡然,道陳隊長,如果老朽沒有看走眼,這應該是一隻唐三彩弦紋碗的殘片。

光頭貴是個粗人,哪懂這些,就問這唐三彩什麽碗,值錢不?石墨禪說,這碗在唐朝的時候,燒製的數量極其稀少,是專門供皇帝使用的。你說珍貴不珍貴?光頭貴就笑了,罵道他奶奶的,這麽說來這還真是個寶貝囉?石墨禪說如果能找到另一半殘片,將其修複成一隻完整的三彩弦紋碗,那自然是一件無價之寶。

光頭貴拍拍自己光禿禿的腦袋,皺起眉頭道他媽的,這東西從唐朝傳到現在,少說也有上千年曆史了,又是皇帝老子專用之物,老百姓家裏絕不會有,再說都碎成這樣了,還能到哪裏去找另一半?

石墨禪微微一笑道,雖說是皇家專用之物,但據老朽所知,中宗皇帝曾把一隻這樣的弦紋碗賞賜給他的一位大臣,所以也不能說在民間,就絕對找不到這樣的寶物。

光頭貴道哦,竟有這樣的事?

石墨禪就把從蘇文燦那裏聽來的關於這隻唐三彩弦紋碗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光頭貴一聽,就樂了,道照你這麽說來,那個被道光皇帝罷了官的蘇家人死在家鄉後,就把他們家傳的那半隻碗的碎片帶進了棺材,不巧卻正好被古賀少佐挖到,是不是這樣?石墨禪點頭道應該就是這樣的。

光頭貴盯著他問,那石掌櫃知不知道這隻寶碗的另一半碎片,最後到底落到哪個蘇家人手裏了?石墨禪見他雙目中射出貪婪之光,就知道他是想找到另外半隻碗的碎片,好在古賀一郎麵前邀功,就淡然一笑道,至於另外一半殘片的下落嘛,石某倒是有些線索。隻是石某把線索告訴你,又有什麽好處呢?

光頭貴聽出了端倪,忙掏出幾塊銀元,悄悄塞過去,笑嘻嘻地說石掌櫃若能成全兄弟在古賀少佐麵前立此大功,兄弟一定忘不了你的恩情,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處。

石墨禪笑道好說好說,古賀既然對中國文物感興趣,那手裏邊肯定少不了鑒定估值或修補殘器之類的活兒,到時陳隊長在古賀麵前替石某美言幾句,為訪古齋攬幾件活兒,石某就感激不盡了。

光頭貴哈哈一笑,一定一定。

石墨禪往店外瞧了瞧,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據老朽所知,這隻寶碗的另一半殘片,就在隔壁文海書店店主蘇文燦手裏。他正是蘇家另一脈的後人。

光頭貴心領神會,哈哈一笑,衝他一拱手,大搖大擺地去了。

是日半夜,石墨禪忽然被一陣砰砰叭叭地砸門聲驚醒,仔細一聽,聲音竟是從隔壁文海書店傳來的。披衣起床,開門一看,隻見光頭貴領著一隊荷槍實彈的鬼子兵,正在砸文海書店的大門。少頃,大門被強行砸開,光頭貴帶著鬼子兵如狼似虎般衝進去,書店裏很快便傳來翻搜打砸之聲。沒過多久,就見光頭貴手裏捧著一隻色彩斑駁的錦盒,心滿意足而去。

石墨禪識得那正是蘇文燦用來裝三彩弦紋碗殘片的錦盒,心裏就沉沉地。待鬼子兵走遠,他才走進書店,隻見蘇文燦癱坐在地上,滿身都是血跡。石墨禪心中頗不是滋味,問蘇先生,傷得不重吧?蘇文燦呆呆地瞧他一眼,臉就冷下來。文海書店收藏有那隻唐三彩弦紋碗一半瓷片的事,他隻對石墨禪說過。現在日軍找上門來,目標直指那隻裝瓷片的錦盒。日本人是怎麽知道消息的,個中原因,他自然不難猜出。蘇文燦瞧他一眼,麵無表情,淡淡地道多謝石掌櫃關心,蘇某還死不了。石墨禪聽出了他話中譏諷鄙夷之意,頓覺無趣,默默地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石墨禪起床,看見蘇文燦坐在書店門前台階上,手持柴刀,正在砍著什麽,出門一看,卻是把那塊花梨木棋盤砍了,當柴來燒。石墨禪心裏就一痛,從此再不去隔壁下棋。

3

光頭貴再次光臨訪古齋,已經是三天以後的事了。

他一進門,就隔著櫃台親熱地摟住石墨禪的肩膀,哈哈笑道老石啊老石,這回你可得好好感謝我。石墨禪一愣,就問這是為何?光頭貴道古賀少佐想見見你。石墨禪問,可有什麽事?

光頭貴笑道,別問這麽多,反正是好事,若不是兄弟我在少佐麵前大力舉薦,這等好事隻怕還落不到你頭上呢。你就趕緊跟我走吧。

石墨禪就關了店鋪,跟著他出了門。剛走下台階,就見蘇文燦正坐在書店門邊向他瞧過來,目光宛如刀子般銳利。石墨禪就驚出一身冷汗。

日軍進城後,一直駐紮在繡林中學。繡林中學地處城北,北依繡林山,西傍長江,與衣鋪街隔著數條老街。石墨禪來到學校門口時,已近中午。學校大門兩邊的石獅子前站著兩排日軍哨兵,四周不斷有日軍往來巡邏,尋常人等,根本無法走進學校周圍百米之內。

石墨禪隨光頭貴走進學校大門,發現裏麵更是戒備森嚴,殺氣騰騰,日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四周圍牆上架起了高高的電網,就是飛鳥也難逾越。四個牆角砌起了高高的炮樓,炮樓上架著機槍。昔日環境優美書聲朗朗的校園,仿佛一夜之間就變了天地。

石墨禪被光頭貴領進一間大房子,裏麵坐著一名留著仁丹胡、腰挎戰刀的日本軍官,光頭貴向石墨禪介紹說,這位就是古賀少佐。

古賀是個中國通,眼睛裏閃著狐疑凶狠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眼,開口就用流利的漢語問,你的,就是繡林城裏最好的文物修複大師石墨禪?石墨禪瞧了光頭貴一眼,心知“繡林城裏最好的文物修複大師”這個稱號,定是他在古賀麵前替自己加上去的。當下也不多言,隻道在下正是石墨禪,不知少佐有何見教?

古賀狠狠瞧了他兩眼,忽然臉肉**,露出一絲假笑,道喲西,我請石先生來,是想拜托先生一件事。請先生跟我來!就領著石墨禪出了門,拐個彎,快步走過幾排住滿日軍的校舍,最後來到一棟獨立的平房前麵。那平房總共隻有兩間屋子,右邊一間是茅廁,左邊一間窗戶開得極高,似乎是一間存放舊物的倉庫。倉庫門口和窗戶下邊,均有日軍持槍警戒,看得出裏麵一定存放著什麽重要的東西。

古賀叫守衛打開倉庫門鎖,領著石墨禪走進去。屋子不大,當中擺放著一張桌子,桌上鋪著一塊軍用毛毯,毛毯上擺放著一些色彩絢麗的瓷片。石墨禪的心,猛然一跳。他一眼就瞧出,那正是蘇家那隻唐三彩碗的瓷片。默默一數,共有三十餘片,估計兩個蘇家人收藏的瓷片全都在這裏了。

果然,隻聽古賀對他道,石先生,最近我搜集到一件珍貴的瓷器,是一隻唐三彩弦紋碗,可惜它已經被打碎,不過還好,這隻碗的瓷片分別收藏在兩個地方,所幸都被我拿到。聽說先生是湘鄂一帶技藝最高超的文物修複大師,我請先生到此,就是想拜托先生為我修複此碗。

石墨禪淡然一笑,道老朽首先想更正少佐一個錯誤,這隻唐三彩弦紋碗並非瓷器,而是一件陶器。唐三彩是一種盛行於中國唐代的陶器,因為它以黃、白、綠為基本釉色,所以人們習慣把這類陶器稱為“唐三彩”。它的碎片,在我們文玩界,正確的說法,應該稱為陶片。

一向自詡為中國通的古賀聽得這話,不由臉色微紅,哈哈笑道,想不到今天跟著石先生還長了一番見識。

石墨禪仔細瞧瞧桌上的陶片,麵露難色,道這隻三彩弦紋碗都已碎成這樣,想要完全修複,難度極大……

古賀忙道隻要先生能將它修複,我願支付三百塊大洋酬謝先生。先生若不放心,可以先付一半定金,事成之後,再付另一半酬金。

石墨禪皺眉思索片刻,點一點頭道好,這件活兒,咱們訪古齋接下了,但石某有三個條件,如果少佐不能全部應承,那就隻好請少佐另請高明了。

古賀道先生請講?

石墨禪說,第一,修複古陶瓷器,是一項極其瑣碎麻煩的工作,在進行修複工作之前,老朽要根據這件陶器釉色、質地、窯口、斷紋等來調製與其相對應的樹脂膠水、石膏顏料等。這項準備工作必須在訪古齋完成,預計至少需要半個月時間。

古賀想一想,點頭道好,我就等你半個月。要是石先生拿著我這一半定金遠走高飛了,我就燒光衣鋪街上所有的店鋪,殺光那條街上所有的人。

石墨禪止不住打了個寒戰,接著道,第二,這是個細致活兒,我需要專心幹活,絕不能受到半點騷擾,所以門口可以有人放哨,但未經老朽許可,絕不許有人貿然闖入。第三,文物修複,是一件進度極其緩慢的工作,像這樣細碎的陶片,每天能粘補修複兩三塊,就已經算高效率了。要想完全修複,至少需時一月,期間請少佐耐心等候,不要性急催促。

古賀點頭道好,隻要先生能將這隻寶碗修複還原,休說三個條件,就是三百個條件,我也答應你。回頭吩咐光頭貴拿了一百五十塊大洋交給石墨禪,算是預先支付的一半酬金。

走出那間戒備森嚴的倉庫時,石墨禪忽然聞到一股臭味,扭頭一看,卻見一個黝黑矮壯的年輕漢子挑著兩桶大糞,從茅廁後邊轉出來。他識得這人名叫王大壯,是城裏的一名淘糞工,正要打招呼,那王大壯早已瞧見了他,見他與古賀並肩走在一起,以為他也跟光頭貴一樣做了漢奸,不由得哼了一聲,挑著糞桶故意朝他撞去。若不是石墨禪躲閃得快,早被濺得一身臭水。光頭貴就罵,奶奶的,瞎眼了!王大壯哈哈一笑,擔著糞桶,早已出門而去。

光頭貴將石墨禪送到學校門口,石掌櫃正要走出大門,卻被兩個日軍攔住。光頭貴在一旁打著哈哈說,古賀少佐說了,那些陶片,每一塊都是珍貴文物,要是被人盜走一塊,這隻三彩弦紋碗就修複不起來了,所以絕不能有任何閃失。從今天開始,石掌櫃每次走出這個大門,都要脫衣搜身。兄弟也是奉命行事,逼不得已,還請石先生海涵。一揮手,兩個日本兵就把他推進了旁邊的守衛室。

鬼子兵叫石墨禪自己將內外衣褲全都脫了,拎起衣服仔細檢查一遍,又叫他張嘴抬手,檢查嘴巴、腋下甚至股溝,生怕他將一塊陶片夾帶出去。石墨禪活了一把年紀,何曾受過此等委屈,饒是他涵養再好,也早在心裏將古賀的八輩祖宗問候了一遍。

4

半月時間,一晃而過。

光頭貴再次來到訪古齋,正是半月之後。雖然已是日上中天,訪古齋的大門卻緊緊關閉著。光頭貴暗叫不妙,正要上前砸門,不想大門吱嘎一聲打開,石墨禪背著一隻箱子,從裏麵不慌不忙走出來。

光頭貴這才鬆口氣,瞧著他背上的箱子問,這是啥玩藝兒?石墨禪笑道,這是工具箱,裏麵裝著老朽吃飯的家夥。要是少了它,這活兒可就沒法幹了。光頭貴眼珠一轉,嘻嘻笑道老石,這箱子你得打開讓我瞧瞧。要是你老人家在裏麵裝個大炸藥包帶進日軍軍營,我這吃飯的家夥可就保不住了。

石墨禪哈哈一笑,放下箱子,光頭貴打開一瞧,隻見裏麵裝的都是些樹脂膠水、石膏顏料、薄鐵剪刀、三角刮刀、磨石之類的東西,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家什,他也不認得。也就放心了。

來到繡林中學,古賀早已等候多時,就問他的準備工作做得如何?石墨禪說都已準備妥當,接下來就要動手粘貼和修複那些破碎的陶片了。古賀就開了倉庫的門,石墨禪叫人打來一大盆清水端進屋裏。古賀正要進去,石墨禪卻將他擋在門外,說從現在開始,這間房子就是我的工作室了,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少佐隻需在外麵候著,到時老朽保證交給你一隻完整的唐三彩弦紋碗就是。古賀這才想起與他的約法三章,隻好訕訕地退出來。石墨禪砰的一聲,將門關上。

他將工具箱放在桌上,戴上手套,就開始忙碌起來。

陶瓷器修複,是一項特殊的技藝,我國窯口眾多,陶瓷品種紛繁複雜,不同年代、不同窯口的陶瓷器修複要求各不相同,但一般來說,要將一件破碎損壞的陶瓷器複原成型,恢複它的原始麵貌,大致要經過清潔、粘接、補配、加固、作色、仿釉、作舊等數道複雜工序。

首先是清潔。破損的陶瓷器多數曾長埋於地下,出土時全身除粘滿泥土外,還有很多水鏽附著其上。清洗時須用清水洗去其表土,再用竹簽刮掉水鏽。有些水鏽粘貼得特別牢固,亦可用金屬刀具輕輕刮削,但一般不用刀尖刮劃,以免傷害釉麵。

陶瓷殘片經過清潔處理後,再根據陶瓷器各個部位的形狀、紋飾、顏色等進行分類、對碴、粘接。最基本的粘接方法是把粘合劑均勻地塗敷在斷麵上,將兩個斷麵正確地吻合拚對在一起。粘接的次序一般從口或從底起,也可以先粘成上下兩半或左右兩片,最後再對接。如果出現器物破損部位短缺不存的情況,則需通過調製材料進行補配來複原短缺部位原貌。整件器物拚對粘接好後,須用豁合劑加固,以提高其硬度、強度和牢固度。

經過粘接、配補和加固等工藝修複後的陶瓷器物,其修複部位顏色與原器物顏色存在一定差距,需按照器物表麵原有的色彩或紋飾,對修複部位進行作色處理。作色是古陶瓷器修複中最難的一道工藝,修複水平高低主要看所作之色是否與原物一致。

石墨禪忙碌一上午,也才做完陶片的清潔工作。直起腰來,才發覺一泡尿已經憋得急了,就打開門往外走。卻被兩個守在門口的日軍橫槍攔住。石墨禪就沉下臉來說,我想上茅廁撒泡尿也不行麽?兩個日軍猶豫一下,探頭進屋,細數桌上的陶片,見數目與記錄中的相符,這才點頭放行。石墨禪鑽進旁邊的茅房,一泡大尿撒得無比暢快。

又進屋忙了一陣,就到了中午。光頭貴給他送來飯菜,外帶一壺繡林玉液,石墨禪就在屋裏吃了,一抹嘴巴,接著幹活。

剛拚接好兩三塊陶片,天就黑下來。石墨禪收拾行頭,背起工具箱,正欲打道回府,卻被光頭貴堵在門口。這個漢奸盯著他背上的箱子笑嘻嘻地道,老石,你這行頭,反正明天也要用的,今晚就放在這裏吧。要是夾帶點什麽東西出去,我可吃罪不起。

石墨禪說也好,就放下箱子,空手走出去。來到大門口,自然免不了像上次一樣脫衣張嘴接受守衛的嚴格檢查,方才放行。

就這樣,石墨禪早出晚歸,閉門勞作,忙碌月餘,總算完成了那些陶片的粘接、補配、加固、作色等幾道工序,接下來便是仿釉和作舊。

在行家眼裏,看一件古陶瓷器修複質量的優劣,關鍵就是看仿釉這道工序做得如何。仿釉所使用的顏料,大致與作色時使用的顏料相同,施工時以釉層最薄、明度最高的顏色為標準調製顏料,以毛筆蘸取少量料液,輕輕塗刷到陶瓷器上。

作舊則是以技術手段使古陶瓷器被修複部位呈現出與原器物整體相同的自然舊貌,使其與整件古陶瓷器渾然一體。古陶瓷器作舊,最常用的是拋光法,直接在仿釉部位塗擦石蠟或川蠟,先用粗麻布擦拭,再用綢子輕擦,直到修複後的釉麵看不出痕跡為止。

石墨禪又忙了三天時間,才完成最後兩道工序。修複古陶瓷器,不但是一件技術活,更是一件體力活,一個多月時間忙下來,他額頭上的皺紋又深了許多。完成修複工作後,他坐下來抽了支煙,才打開房門對門口的兩名日軍說,去,叫古賀過來。

古賀一郎急匆匆趕來,進屋一看,毛毯上那些零雜的碎陶片不見了,卻見一隻色彩絢麗的古陶碗擺在桌上。那碗敞口、圓唇、深腹、圈足,挖足很淺,內外施月白色地釉,碗內有十二道綠色豎帶條紋,並有赭黃色豎立細條曲線,一眼瞧去,燦若雲錦,堂皇壯麗。

他幾步搶到桌前,捧起那碗一瞧,頓時呆住。這隻由數十塊碎片拚湊起來的三彩弦紋碗,裏裏外外竟然看不出一絲修補過的痕跡,仿佛這碗從唐朝傳承至今,一千多年來,從未破損過。他在為這隻燒製精美的月白地釉並點綴赭、綠、黃釉的三彩弦紋碗驚豔的同時,也不由得為石墨禪高超的修複技藝暗自叫絕。這隻珍貴的唐三彩碗如果運回日本,一定會讓天皇喜歡。隻要天皇滿意,自己的前途自然是一片光明。想到這裏,他不由手捧“寶碗”,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喲西喲西!他朝石墨禪豎起大拇指道,你的,幹得太好了,這隻碗,太漂亮了,一點修補過的痕跡也看不出,你的,絕活!叫來光頭貴,爽快地拿出一百五十塊大洋交給石墨禪。

石墨禪收了自己應得的酬金,背上箱子,一拱手,去了。

5

這日晚間,石墨禪手裏提著一隻藍布包裹,輕輕叩響了文海書店的大門。

蘇文燦開門一見是他,臉就沉下來,冷冷地道夜半敲門,不知石掌櫃有何見教?石墨禪左右瞧瞧,見有一隊日軍巡邏兵正遠遠地走來,忙一閃身,跨進屋內,回手將大門關上。他道蘇先生,老朽特來還你一樣東西。就將那包裹放到桌上,輕輕打開。

蘇文燦一看,啊的一聲,就驚得呆住。那用藍布包裹著的,竟是一隻完整的三彩弦紋碗。他雙手捧起一瞧,識得自己家傳的那十餘塊陶片都嵌入了碗中,渾然一體,竟然瞧不出一絲碎損過的痕跡。

他就怔怔地問,石先生,你不是一直在為古賀一郎修複這隻碗麽,怎麽……?

石墨禪笑笑道,他那隻碗,是假的,這一隻,才是真的。現在交還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蘇文燦忽然明白過來,道原來先生指點光頭貴來搶我收藏的那半隻碗的陶片,為的就是要讓古賀一郎收集到所有陶片。你已料定他得到這些陶片之後,一定會請你去修複這隻碗,是不是?

石墨禪點點頭道確是如此。

蘇文燦道也隻有這樣,你才有機會施用掉包計,將真碗盜出,是不是?

石墨禪道是的。我讓古賀給我半個月時間做修複前的準備工作,實際上我利用這段時間燒製了一隻唐三彩弦紋碗的仿品。然後我將仿品切割敲碎成與真品碎片大小數目大致相同的殘片,每天帶一兩塊仿品陶片進去,替換掉裏麵的真品陶片。

蘇文燦奇道,先生進去的時候不被日軍檢查,可以順利將仿品陶片帶入,可我聽說先生每日離開那裏時,都要被日軍脫衣搜身,甚至連嘴巴、腋下及股溝都要搜查。先生又是怎樣將真品陶片帶出來的呢?難不成是吃進肚子裏帶出來的?

石墨禪嗬嗬笑道那倒不至於,有些陶片斷紋鋒利,如果囫圇吞棗似地吃進肚去,我肚裏幾根老腸非叫它割破不可。

蘇文燦就問,那先生到底是怎樣將陶片帶出來的呢?

石墨禪道這事還多虧了王大壯幫忙。他不是每隔兩三日就去繡林中學茅廁淘糞嗎?我每天趁上茅廁的機會,將掉包的真陶片用一隻不透水的羊皮小袋包裹好,扔進糞坑。王大壯進出繡林中學雖然也要被搜身,但那兩隻糞桶臭熏熏的,卻從沒有人敢搜查。他將糞便淘出,擔出學校後,就將羊皮小袋揀出來,晚上送來給我。我白天在繡林中學幫古賀修複那隻假碗,晚上回到訪古齋,則專心修複這隻真碗。

蘇文燦聽了,知道自己錯怪他了,眼淚就流下來,手捧家傳三彩弦紋碗,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喚一聲石先生,聲音哽咽,竟說不出話來。

石墨禪忙將他扶起,道這隻碗,你可要藏好。那個古賀雖然自詡為中國通,對中國陶瓷卻知之甚少,我那隻假碗想要瞞過他的眼睛,卻也不難。但一旦運去日本,被專家一瞧,立即就會露出馬腳。他回頭定要來找訪古齋的麻煩,這繡林城裏老朽是不能呆了,好在江北還有些親戚,我打算今夜趁黑出城,明日一早坐船過江,去江北避一避。先生保重,咱們就此別過。一拱手,人已飄然出門。

蘇文燦回過神來,追出門去。門外星光暗淡,遠遠地傳來日軍巡邏的腳步聲,大街上已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