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心存希望

我們究竟是為什麽而生的呢?

活在這世上,生老病死。

離開這世界,回歸靜謐。

……

他的頭很痛。

意識似乎有些不對勁兒,腦子裏仿佛有什麽東西炸開了,就像是什麽在逼近……可是,究竟是什麽?下一瞬,仿佛什麽都忘記了,隻有那首不知被誰唱著的兒歌反複回**在耳朵裏,一遍又一遍,一遍再一遍的低語著……

大兔子敲門,二兔子瘸。

三兔子凍僵,四兔子壞。

五兔子瘋掉,六兔子找……

是誰在敲門?是誰瘸了?是誰被凍僵?是誰很壞?是誰瘋了?又是誰在尋找?

沒來由的,他突然感覺到了恐慌。

坐在臥室裏,耳旁回響著清潔機器人開始清除蟎蟲時的嗡嗡聲響。

明亮的白色燈光,令狹窄的房間呈現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

科考站外還是黑夜,科考站內卻永遠燈火通明。隻有在睡覺時,許佳才會主動熄掉自己房間中的燈光——也就是說,隻有身在燈光下,他坐在這兒才能浸泡在永恒的光明與亮色中。一旦脫離了燈光,他的世界就會變得和外界一樣,沉淪在這遠離人世、偏處世界一隅的陰冷中……永陷極夜。

而這便是許佳此前很少考慮、也從未品嚐過的感受。

“難怪都說靠近北極圈的人容易得抑鬱症。”

他坐在床邊小口地喘息著。

呼吸之餘,嘴角卻溢出了略帶一絲瘋狂的笑容。

又獨自坐了許久,他聽到了腳步聲。

……劉穎她,推門而入。

她為許佳從食堂沏了一杯咖啡回來,白色馬克杯中輕微**漾的白色泡沫,是點綴在純黑咖啡中的唯一雜色。

許佳猛抬眼看向她,怔了一會兒,這才勉強露出了慘淡的微笑。

“沒嚇到你吧。”

他用手牢牢捂住了自己的臉。

“我很擔心你。”她道。

短舒一口氣後,許佳張開懷抱,將已坐到自己身側的劉穎攬進了懷中。

“我沒事的,就是極夜太難熬,在這兒待的時間太久了。精神有點兒差。”說話時,他疲憊地眨了幾次眼睛。

劉穎將咖啡放到了他床邊的床頭桌上,杯中那泛白的像是粉末一樣的東西很快便再不旋動。

醇黑的咖啡滯在此處,好似已在此孤獨停駐了數個世紀。

“我也有過類似的體驗。在科考站待的時間久了,就像自己被全世界都拋棄了——我理解你的感受。再說,咱們現在的情況比我當初要好很多,至少……你還有我。”

“是啊。”

女人的肌膚在燈光下,折射開耀眼而油膩的亮色。

僅僅她陪在身邊,許佳的感覺就已經……已經足夠好了。

“因為有你,我才不害怕。”打趣的說了一句後,他笑眯眯地探腰伸手,端起了床頭櫃上的那杯咖啡。

酌飲一口,咖啡卻隻殘存了一絲溫熱。

但許佳卻一聲不吭,僅是大口大口地將咖啡灌進肚子,一次性喝掉了近半杯後,才將它放回到了原處。

“是不是涼了?”劉穎擔心道。

“你沏的東西,隻要不是毒藥我都會喝下去。”許佳卻隻是低笑。

他將視線瞥向身邊的劉穎,又在看清楚後稍地一愣。

他抬起手,為對方輕輕拭去那未蹭幹淨的淚痕:“你哭了麽?”

“我沒哭。”她道。

而後,她又道:“就算哭了,也不是哭。”

“我知道你擔心我……謝謝。”許佳抱住了她的身子:“會保護你的,我發誓——下次,絕對不會再有下次了。”

“我沒哭。”可是,她卻依舊硬強著。就像這樣做能為她帶去什麽似的,強辯著、硬撐著……顫抖著。

她說:“就算我哭了,也不是因為這個。就算我哭,也不該為了這種小事哭……明明隻是害怕黑暗,明明隻是住在南極時間太久感到害怕這樣的小事。再說了,你可是男人啊(笑)——就算害怕我也不會在意的,就算擔心也不會太在意…我、我……”

劉穎開始啜泣。

她將臉壓在許佳的肩頭,輕聲抽泣。

女人的身體小幅度**著,好似觸了電,又仿佛正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而許佳卻隻是在短暫失神後,輕緩拍起了她的後背。

他輕聲安慰著這個姑娘,也僅是用低哼聲輕輕驅除起了暗藏在她心底的憂愁與恐懼。

一聲,又一聲。

一次,又一次。

……是因為愛麽?

不。

這絕不是那種隻存在於兩個人或多個人之間的膚淺之物。

憐憫。

就像是,宗教中的神靈對於眾生。

就像是,相伴前行的旅人對於同伴。

原來你還在。

原來你也是。

好開心。

好開心……

可以陪我繼續走嗎?

我們,你和我,我,還有你。

我們兩個,是不是能手拉著手,是不是可以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呢?

“好啊。”

就像是在回答著誰的問題。

就像是在回答著誰的問題似的——明明抱著劉穎,明明是在安慰她,明明是作為一個男人想保護自己的女人……可為什麽?為什麽,哭泣著的這個人,反而更像是一位真正的庇護者呢?

就像是她在保護著他。

就像是,從充盈著暴風烈雪、彌漫著漫漫長夜的外麵走向這兒,爬上階梯,來到門前懷著最後一線希望敲響門扉的不是她——而是許佳。

在氤氳迷亂的夢幻中,他又看到了一束光。

在那片令人迷醉的光暈間,他看到劉穎伸出手,他看到她將手伸向了自己。仿佛在輕聲說:別放棄,抓緊我,我會……

我會,保護你……

“……”

怎麽可能……

終於,他被自己的糊塗與眼前的幻象逗得笑出了聲。

嘴角咧起,淚水也因笑意而難以抑製地滾下了眼眶。

“哈……”

保護。

說是,你保護我。

誰?

究竟是誰呢?

想保護彼此的,到底是誰?

許佳深信自己擁有保護劉穎的力量——智慧,體力,性別,武器,判斷力,還有這間科考站。他能做到一切他想做的事,包括保護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財產、自己的女人、自己的未來。

可是,呼吸聲卻急促悸動,胸口也像被塞進了一顆定時炸彈。身在此處,身在此刻,他仿佛能聽到聲響——滴答、滴答……

一秒一秒地,它持續走著。

兩人相擁哭泣,她說自己不該哭,他則隻是單純釋放著心中的壓抑與恐懼。

“……”

哭會兒就好了。

作為男人,盲目忍耐淚水反而是怯懦之舉。將藏在心中的感情找個合適的機會釋放出來,這有益於下一步的判斷與推演——人不該在關鍵時刻被感情左右,更不該在緊急時刻因恐懼而放棄思考。正因如此,他不怯於哭泣,更不會以自己是男人為由,假裝堅強、假裝勇敢。

因為他本就堅強。

因為他本就勇敢。

……

可是,在這種極夜環境下的科考站內,他為何需要“堅強”與“勇敢”呢?

這裏沒有危險。

這裏沒有苦難。

這裏除了孤單什麽都沒有——可就連這孤單,也已由於劉穎的到來而消散了呀!

可是……

可是。

可是,仿佛會在極夜深暗中永遠綻放下去的這一抹亮色,卻終究覆著一層輕薄的戰栗。

“跑過來,跑過來……”

“雪地上的白兔子,跑過來……”

他依舊記得每天的日子。

時間是,五月六日。

獨自駐守南極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孤獨已經結束了——而距極夜結束與離開南極的日子,還有五個月。

等黎明再次降臨,這一切就結束了。

帶著劉穎,離開南極。

離開南極,回到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