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連環畫

他猜,自己一定是獨處的時間太久了。

食堂並不算小,由兩台獨立運作的烹飪機器人運營。想吃什麽,隻需提前預定並交由機器人經十五分鍾至兩小時的加工便可享用——一直以來,許佳將晚上8:30分定為吃晚餐的時間。在此之後則是將自己關在電腦房、圖書室或娛樂室的享受及消遣的時間……但此刻占據他腦海的卻已不再是遊戲、書籍、電影。

在基本確定劉穎不可能是間諜後,他看她的目光似乎產生了些許變化。

最初時,他隻覺得這個女人趴在地上哭還淌鼻涕的樣子非常可憎、還很可憐,他曾覺得這個女人並不好看,至少是不像影視資料或自己曾經在日常生活中見過的那些美女一樣迷人。可是,如今在許佳的視線中,劉穎卻美極了,吃飯的樣子美、說話的樣子美、嘴唇的顏色美、眼睛眨動的頻率美、鼻翼收縮的幅度美……

他的呼吸漸趨繁亂。

作為一名有著較高人文素養的專業科研工作者,他當然知道這一切隻是因為自己體內的荷爾蒙在作祟。

許佳自視正直,自然不可能趁人之危犯下某些傷天害理的惡行。但這卻不意味著他不會被心裏的這股火烤得焦慮、烤得煩躁,更不意味著他會因為獨自在南極待了兩年半而變成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男人。他僅僅是……呼。

在小口吃著盤中馬鈴薯的同時,許佳沉默地垂著眸子。

今天的晚餐是馬鈴薯燉肉,鮮美的醬汁澆在盛著米飯的盤子上,除此之外還有一碗海菜湯、一碟切了片的醃黃瓜、一枚在溫室中培育出來的又大又紅的新鮮番茄。

許佳小心地咽了一下唾沫。

借著眼角的餘光,他注意到坐在自己正對麵的劉穎正在吃屬於她的那隻番茄。

在享用番茄時,她輕輕吸允果肉,發出“呲溜”一聲輕響。紅色的汁液浮在唇邊,結成一滴,又被女人咬了下一口,吃進一部分果肉,在西紅柿表麵刮下一片好似被鐮刀劃過麥田的弧狀印跡。

這枚番茄,在此刻仿佛幻化成了一輪含著弧度的月牙兒——鮮美如斯,鮮翠若滴。

許佳看得有些癡了。

“你這兒生活真好。”

劉穎又啃了一口番茄,這才小聲嘀咕道:“我那兒多數都是應急食品。粉末一樣的東西,自己往裏麵衝熱水,就算是粥了——除了這些,就是什麽麵包之類的難以下咽的東西。新鮮蔬菜也有,但都得自己種……”

“我這也是自己種的。”許佳插口道。

“嗯?種的?你自己?”劉穎呆在了當場。

“啊,當然。”他合著十指,將胳膊拄在桌上,臉上則帶著微笑:“你要是想學,我教你吧。反正還得在這兒再待半年呢。”

“我會。”劉穎稍稍瞪大眼睛:“我當然會,你以為我這五年都是白過嗒?”

說話間,她又猛夾了好幾塊土豆塞進了嘴巴:“還有,你可別以為我在那兒隻吃應急食品和麵包!前幾年,我還有各種各樣的食物,這個也有、那個也有,是後來才慢慢變少的。……本以為絕對會死,要是早知道真能找到這兒來——我早就來啦!”

“再早個一兩年,我不見得會讓你進來。”許佳又笑了。

“……我猜你會。”

一邊吃,劉穎一邊悄悄偷瞄著許佳,就好像在擔心他會突然將自己盤子中的食物搶走似的,邊吃邊瞄。

她慌忙又啃口番茄:“一年也好,兩年也好,你現在不是讓我進來了嗎?”

“啊……”許佳變換姿勢,轉而用右手抵住自己的臉頰:“這不是因為太孤獨嘛。”

“孤獨?我和你說,我都孤獨慣了。平時,一個人什麽都做不了的時候,我總能找到些自娛自樂的事兒。像是對著牆壁說話,將他們留在南極的海豹海報從這麵牆貼到那麵牆上,再或是把身體蜷成一個球,就這麽的在地上滾來滾去。”

“他們?”

許佳微打了個激靈。

但在明麵上,他卻裝作未知未覺:“你說的‘他們’是誰?”

“誰?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些海豹海報和亂塗亂畫的兒童畫冊肯定是被人留下的。”劉穎繼續大快朵頤著,就仿佛她並不覺得自己此刻的發言有什麽問題:“海豹是小海豹,一副怪笑,看久了就像是壞笑,特別惹人嫌,還不止一張。至於畫冊……嗯,也不知道是被誰用非常髒的蠟筆亂塗亂畫了,總之就是一群兔子……”

“兔子?”

許佳對這個詞並不敏感。

他隻是覺得,自己或許有必要令劉穎的話繼續順下去。

她聲音很沙啞,也不溫柔,給人以一種大大咧咧且沒心沒肺的感覺。但許佳喜歡聽她的聲音。

“還是連環畫。首先是一隻兔子,這個兔子站在門口咚咚咚的敲門,而屋子裏則有一隻蔫著耳朵的黑兔子。第二張好像是換了一隻兔子,它隻有一條腿,或者說是三條腿……”

劉穎打開了話匣子。

許佳略顯無聊的掐著自己的臉,他眼瞼低垂,又在片刻後重新抬眼看她:“這讓我想起了我們那兒的一首兒歌。”

停頓一下後,他繼續打斷劉穎道:“大兔子敲門,二兔子瘸,三兔子凍僵,四兔子壞……”

聞言,劉穎一愣。

她原本就快將番茄吃光了。此刻,女人像是聽到了什麽好事似的暫時提高了聲調:“對!對!就是這個!”

說話間,她已風卷殘雲般啃光了剩下的番茄。

吃進去,又捂著嘴歇了一刹後,她便張開小手繼續小聲說:“第一隻兔子在敲門,第二隻兔子在黑兔子家裏麵做客,第三隻兔子直直的躺在雪地上,耳朵、包括毛上麵也都是雪。第四隻兔子站在黑兔子背後,看它小眼睛還笑的那麽猥瑣,應該確實是很壞的樣子。”

“看來,南極好像還有過我的老鄉。”許佳頗為無聊的撇了下嘴。

而後,他裝作很感興趣的繼續追問道:“五兔子瘋掉,六兔子找;七兔子穿上了大花襖?”

“嗯,下一張是一個張著腿站在地上咧著大嘴,好像在喊‘我無敵啊’的兔子。第六個……第六個我好像忘了,不過第七隻我還記得,那是一個看著挺漂亮,身上還像城市公園裏被強製套上小花襖的小狗的白兔子,嘻……它那樣子特別滑稽。”

“忘了?”許佳饒有興致的看著她:“不可能忘吧?你不是在那兒待了五年嗎?”

“……人家說忘了,就是忘了嘛。”

如此說著,劉穎略顯嬌羞的笑了。

她笑,許佳便也笑。

一起笑了一會兒,許佳看她盤子裏已經不剩什麽了,便想著再去為她訂一些飯菜。

可就在他剛剛起身,準備往機器人們那裏走時,劉穎卻也像是條件反射似的同時站起了身:

“不用了,我已經飽了。”

“那可不成。”雖然感到很奇怪,但許佳並沒有對她能與自己步調如此一致的原因做深究。

畢竟,她獨自在別的科考站待了五年,會有點兒奇怪也是很正常的。

許佳本就不愛管閑事。既然劉穎不太可能是間諜或奸細,那對於她這種在吃飯時與對麵的人同頻率、同步驟“起立”的小小驚人之舉,他自然是懶得多想:“餓著就不好了。咱們這兒食物很充足,沒必要節約。”

他這麽說。可當他看向劉穎時,對方的表情卻實在不像是“那就麻煩你了”或“即便如此也不必了”的樣子。

相反,她右手輕抬,拇指則輕輕地抵在嘴唇上,眼睛也緊盯著許佳還沒吃完的盤子。

“……”許佳眨了眨眼。

他有心詢問,卻又生怕自己的行為會令劉穎感到被冒犯。

可就在他陷入左右為難的境況中時,劉穎卻突然抬眸猛看向許佳:“你是不是吃飽啦?”

“吃飽?啊?嗯、不是,要是你還不夠的話,我可以再為你點一盤新的,你自己點也行。”

“我飽了。”

劉穎沒看他,而是繼續盯向許佳麵前的盤子和他才剛吃一口的西紅柿:“差不多飽了。”

說過這句,她突然又抬起眼睛:“你是不是也飽了?”

“……”

這種問題,令許佳感到難以作答。

他稍有些生氣,但對一個女人——尤其這個女人還是他現在比較關注,或者可稱得上是唯一還可加以關注的女人時……他就更沒法直接了當的說出自己的不快了。

為此,他隻得故作姿態的攤了下右手:“我吃飽了。”

“那就好。”

劉穎嘀咕著,連忙起身探手將許佳剛才還在吃的晚飯拽到麵前,又毫不猶豫將他已經咬了一口的西紅柿拿過去直接開啃:“我吃你剩下的就夠了。這麽好的飯菜,剩下就可惜了——還是我把它們都解決掉吧。”

“呃……”

許佳無言以對。

有一瞬間,他仿佛感到縈繞在劉穎身上的神秘光暈仿佛消褪了。

坐在他對麵的並不是什麽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而是個脾氣頗為古怪、還好像有點兒……奇怪的女人?總之,幻想破滅的感覺並不好受。一想到自己剛才光是看著她吃東西就有一種心動的感覺,許佳簡直羞愧得想回到最初的瞬間,將那個對著這種女人**的自己掐死……

“那……你先慢慢吃。要是還沒飽就再去點餐,我這兒的食物還有幾年份的,絕對管夠。”

其實,許佳本不該隨便透露科考站內的存糧。

但老實說,他現在對這個自己本以為很神秘、很**的女人已經沒什麽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