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父

“……生命在他裏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有一個人,是從神那裏差來的,名叫約翰。”

肅穆的教堂裏頓時響起一陣頑笑,燭火搖曳。

在台上捧著《以賽亞經》的約翰神父不以為意,誰都認為白發蒼蒼,臉上總是帶著笑容,長相慈善的他是個好人,而好人往往沒什麽震懾力。

他抬頭繼續頌道:“這人來,為要作見證,就是為光作見證,叫眾人因他可以信。他不是那光,乃是要為光作見證,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他在世界,世界也是藉著他造的,世界卻不認識他。他到自己的地方來,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

“神父,那約翰他怎麽辦?”一個脖子上戴著紅領巾,穿著舊代水手服,臉上有幾顆雀斑的小胖子舉手問,其他童子軍和他一樣,臉上都滿是好奇。

約翰神父慈愛地笑了笑:“凡接待他的,就是信他名的人,他就賜他們權柄,作神的兒女。這等人不是從血氣生的,不是從情欲生的,也不是從人意生的,乃是從神生的。道成了肉身住在我們中間,充充滿滿的有恩典有真理,我們也見過他的榮光,正是父獨生子的榮光。”

聽不懂,童子軍們癟著嘴失去了興趣。

約翰神父則興致盎然,繼續大聲吟頌道:“約翰為他作見證,喊著說,這就是我曾說,那在我以後來的,反成了在我以前的。因他本來在我以前……”

頓感無聊的童子軍們對視一眼,想起了自己的任務,於是他們哄的一下散開,奔到教堂各處,舉著手機對那些在燭光下充滿古韻的久遠建築和宗教文物開始拍照,打算等參觀結束後發到朋友圈裏去。

約翰神父身後牆上那七彩琉璃窗拍的人是最多的,當然了,他們沒忘了這位慈愛年邁的約翰神父以及神父胸前那做工精致的十字架。

他們的老師對此隻有苦笑,很是歉意地對約翰神父點了點頭,她剛要開口說些什麽,便看到約翰神父身後幾個頑皮的童子軍正打算搭人牆爬上那個幾米高的受難十字架。

於是她連忙跑過去,製止了他們無禮的行為,不等她教育,好動的童子軍們又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做著保姆工作的年輕女老師連忙跟上,哪還記得要跟約翰神父說聲抱歉。

教堂內處處都是照相時的快門聲,處處都是閃光燈,四周平坦而顯得高聳的受難十字架在閃光中鍍上了一層明滅的光邊,綁在十字架上的雕像的臉龐上出現了剪影,油然而生一種說不出的韻味。

站在台上的約翰神父對此並沒有動怒,他沒看見一般,在白光中專心頌讀著《以賽亞經》,身上流露著極其沉靜地氣質,和杜衡一模一樣。

本打算推開大門,製止這些童子軍,告誡他們這是神之領地,對神須有一顆敬畏之心的杜衡收回了放在門上的手,既然父親沒有製止,便是允許,於是他選擇繼續在門後安靜地等待著。

才過了短短兩分鍾,對這裏的印象隻有無聊的童子軍們覺得拍得差不多了,加上快吃午飯了,他們便向好脾氣的約翰神父告別,然後列隊在老師的帶領下嘻嘻哈哈地走了。

畫著神國一角的巨大木門轟然打開,教堂外充沛地人造陽光照了進來,光塵飛舞,七彩琉璃窗上那些《以賽亞經》記載著的人仿佛活了過來。

黑色劉海遮住了左眼的杜衡安靜地站在門邊,當他看到這些滿臉稚氣的童子軍嘻嘻哈哈地追趕出來時,他臉上浮現了些許笑容,他明白了父親的想法。

走在最後一直在算人數的年輕女老師走了出來,細心的她有些費力地幫約翰神父把門關上,接著她無意間看到了默默站在一邊的杜衡,驚喜地捂住了嘴,不敢置信:“杜衡警長?!”

“你好。”穿著黑風衣的杜衡笑著對她禮貌性地點了點頭,心裏有些窘迫。

女老師陡然發出一陣尖叫,在原地跳著:“啊!我的天,是杜衡,是杜衡!不是全息影像,是活的杜衡!”

杜衡很不習慣這樣的場麵,連忙說道:“剛才我好像看到幾個孩子吵架了。”

女老師才想起自己的職責,萬般不舍:“您能給我簽個名嗎?”

“當然。”杜衡飛快點頭,他隨身都帶著紙筆的。

…………

…………

“……約翰又作見證說,我曾看見聖靈,彷佛鴿子從天降下,住在他的身上。我先前不認識他,隻是那差我來用水施洗的,對我說,你看見聖靈降下來,住在誰的身上,誰就是用聖靈施洗的。”

約翰神父頓了頓,眼中出現了回憶之色,低沉頌道:“我看見了,就證明這是神的兒子。”

正在這時,杜衡推開了教堂的大門,大步走了進來。

門外照進來的充沛陽光使他整個人被分為了兩半,一半在光中,一半在黑暗,他從光塵中來。

看到杜衡,約翰神父終於放下了手頭上的《以賽亞經》,他將其合起來放在布施台上,背著手淡淡道:“若你還是這樣一意孤行,不會再有人想要你的簽名,他們隻會唾棄你。”

杜衡關上門,徑直穿過一排排的長形木椅,點著了根蠟燭,走到受難十字架麵前,隻是低頭,虔誠道:“願神庇佑,阿門。”

這是杜衡變相地回答,神會庇佑我的。

約翰神父毫不客氣地斥道:“神不會庇護假冒偽善者。”

杜衡笑著道:“我親愛的父親啊,神就會庇護真心敬神者?神愛世人,卻不愛她,這是矛盾的,所以神隻是逃避現實者的幻想而已。人隻能靠自己,而不是虛無縹緲的神或信仰,這是我好久以前就明白的道理,為什麽我們每次見麵都要談論這個話題?說點天氣不錯、菜又漲價了什麽的不好麽?這樣下去小說遲早要因為涉及宗教而被封的。”

約翰神父沉默,他知道自己勸不了杜衡,這樣的對話他們已經進行過不知道多少次了,他這個牧人已經盡力而為了,但杜衡仍像一隻一意孤行、偏激的正在墮入深淵的迷路的羔羊。

不得不說,約翰神父有些後悔當年同意杜衡抱起那個嬰兒了,但神愛世人,現在這樣也許隻能歸咎於他那失敗的教育和無能為力。

約翰神父轉而賭氣道:“你來幹嘛?來看望你這年邁可憐的獨居養父?哦,是啊,養子忤逆他,事業也不如意,他就隻有孤獨地、日複一日地讀著《以賽亞經》,在神的懷抱裏尋求安慰。”

杜衡臉上的笑容消失,他嚴肅道:“神父,我需要藥。”

杜衡用的是神父這個稱呼,也就是說他並不是以養子的身份站在這裏,而是以一個交易者的身份。

約翰神父聞言冷著張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個月我才讓人從中央教區星際躍遷過來一批。”

杜衡低聲道:“病情加重了,那些藥隻能壓製而不能根除,我不忍心看她笑著說不痛。”

約翰神父歎氣,糾結地說道:“杜衡,那病本來是能治的,隻是改變基因鏈的一些錯誤片段而已,但她那苦命的母親根本就沒有機會去進行產前檢查,現在已經定形,那就無藥可救了,這是常識。你就不能理智一點?總有一天她會死的,你隻是讓她活得更為痛苦而已。”

杜衡眼神冷硬:“父親,現在就死和晚點才死是有很大區別的,在死亡麵前誰能坦然麵對?生命是人類最大的財富,哪怕隻是呼吸空氣也是偌大的歡愉。她舍不得我,想活著,我就會不惜一切地讓她活著;她就算想死,我也舍不得她,所以我仍會不惜一切代價,大不了我陪她一起冷凍,說不定將來能找到治愈她的辦法呢?”

約翰神父沉默,杜衡則一臉懇求,最終約翰神父像以前一樣鬆動了,他歎了口氣,仔細交代道:“老規矩,我不知道有多大的量流出,但我會盡力,你自己要有個心理準備,她那裏可能要減藥了。”

“另外教區實驗室那邊換了主事人,是一個來摘桃子的大人物的女兒,原因是實驗室裏有人研發出了一種新的機甲引擎,所以原來的流出渠道已經作廢,這次的藥可能要晚半個月才到。還有,這次的運送渠道是非法的,為了光明,我的人不能有半點汙點,所以……”

杜衡會意點頭:“到時候您通知我,我會自己去拿。”

杜衡說著從兜裏取出了幾張不記名的銀行卡遞過去,這是藥費和運輸費,以及沿途空間站的打點。耗費極大能源的星際躍遷就算是運一瓶水,也相當於運等重的稀有金屬,更不用說那還處於試驗階段,沒有渠道根本就買不到的特效藥。

這就是杜衡身具另一重身份的原因,他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而在他或自己的父親取得重大的任務進展之前,他們得不到他們身後那個名為以賽亞的宗教勢力的大力援助。

約翰神父並沒有接,杜衡了然,教堂內是神之領土,一切都在神的注視之下,有些事情可以容忍,有些則不可以。

杜衡點頭說道:“我會把錢打到您賬上的。”

接著杜衡抬頭對受難十字架上的乳白雕像誠懇地說道:“如果您庇佑了她,讓她不再受病痛苦厄之糾纏,您將收獲我這麽一位信仰堅定的狂信徒,我的承諾永遠有效……如果您是活的話。”

說完杜衡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就走,他的目的已經達成了,老頭子也活蹦亂跳的,那還留下來幹嘛。

約翰神父對著他的背影輕聲道:“杜衡,你想過沒有,如果她對那種藥的需求越來越大或是藥已經對她不起作用了呢?中央教區的醫療水平在星際中也算是數一數二,到時候你還能怎麽辦?身為警察去收黑錢嗎?還是去對那些權貴者卑躬屈膝?你別忘了你的使命,我為什麽帶你來穆薩。”

杜衡頭也不回,邊走邊說:“我很喜歡那個統治了大半個東方星區的夏王朝的一句名言。”

杜衡換成字正腔圓的東方語:“‘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接著杜衡整個人的氣勢一變,他頭也不回地決絕說道:“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嗬嗬,如果我連自己的家人都保護不了,怎麽還會有精力去給世界帶來光明?理想啊、信仰啊,底線啊,永遠排在我的家人之後。”

杜衡散漫地說道:“老爸啊,從幾年前開始,我們之間交流就一直用的是質問的語氣,要是換成文字,可能每一句都帶著大大的問號吧,也就是說我們都不滿彼此,都不能理解彼此,那麽我們就少見麵吧,畢竟就像您所說的,我是已墮入深淵的迷失羔羊,和您這樣充滿光明的神職者天生對立。”

約翰神父聽得眼神愈發傷感起來,他輕聲叮囑道:“我能力有限,這是我所能提供的所有幫助了。記住,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在071市作案五次了,遠超其他城市的頻率,下次別在071市偷了,很容易被鎖定的。”

杜衡忽地停下,約翰神父的這番話讓他忍不住將自己的感情流露了些許,他轉過頭來,眼神溫柔:“老爸,我和她一直都很感激您,一直都是,我們從來沒有怪過你沒有能力,我來這的目的之一是來看看您過得怎麽樣,現在看來您很好,還有那個精力給來參觀的童子軍們讀《以賽亞書》,沒有老年癡呆,那麽我們下個月再見。”

說完杜衡再不停留,背對著自己的父親揮了揮手,推開教堂的門大步走進了璀璨的光明中。

約翰神父下意識動作地拿起了《以賽亞經》,翻開看著那上麵熟悉的古板字體,腦海裏卻抑製不住地想起了杜衡那倔強決絕的背影。

他把《以賽亞經》放下,嘴唇嗡動,卻說不出話來,隻能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

隨後約翰神父轉身,仰頭看著那在燭光下顯得十分溫暖的神之雕像,他閉目抓著銀白十字架開始虔誠祈禱,祈禱杜衡和她永遠不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