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反擊

張悲塵為眼前的蠟人植入最後一根頭發,宣告著他的第三百項傑作已經完成。這是一隻麵容俊美的成年雄性鮫人,碧色雙眸深邃有神,胸膛寬廣厚實,藍白相間的鱗片密密麻麻、層次分明地鋪就成一條碩大有力的尾巴,威武又迷人。

它並非來自現實,而是來自創作者的想象。

張悲塵不知有多久沒有曬過太陽,一旦有了創作的欲望,他可以廢寢忘食,實在餓了隻吃一點幹糧,實在困了便坐在原地閉眼小憩一會兒,一件青色長衫洗了又洗,補了又補,可出自他手下的蠟人們穿的卻都是錦衣華服,據說那都是無咎給他的布料,他親自裁剪加工,為了呈現出惟妙惟肖的作品,可謂是多才多藝,無所不能。

旁人可能無法理解張悲塵對蠟人的癡迷,噬心卻很能感同身受,他對武學的癡迷也曾到了瘋狂的地步。他們都一樣,追求的並非結果,而是貪戀那個追求的過程。世上心無旁騖地專注於一項手藝的人大有所在,張悲塵與他們不同的是,他不在乎功成名就,不在乎有朝一日會不會餓死,他的這份純粹顯然已經超越了生死。

子書珩對這人甚是佩服。

段忘容已經觀察了子書珩半晌,小聲問道:“你看人家做什麽?”

子書珩傲然甩來一聲冷哼,不理她。

這人從醒來開始就是這副鬼樣子,段忘容見過記仇的,可從未見過為了屁大點小事兒記仇的。

她耐心已經耗盡,把手中的畫筆扔到桌上,用威脅的口吻說:“師妹,我已經跟你道過歉了,適可而止吧。”

子書珩登時一咧嘴,露出天真無邪的笑來:“師姐您剛剛問我什麽來著?”

段忘容:“……”

子書珩輕歎了口氣:“師姐,你說如果大涼車騎營攻進來了,這些蠟像怎麽辦?”

段忘容杏眼微滯,啞然片刻,悵然說道:“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話音剛落,張悲塵溫潤而堅定的聲音便遠遠地傳了過來:“他們若是毀了我的蠟像,我便換一種活法,就像民間話本裏寫的那樣去複仇,不死不休。”

是了,這人曾經將自己的家族付之一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還,想必就是張悲塵的處事法則了。

子書珩突然想起岑雪風,夏雪安是他心愛的人,如果車騎營毀掉了那具屍體,岑雪風又會如何呢?

這座海底墓是噬心的家啊,若是家園被毀,那隻無人可擋的惡鬼也必定會重返人間。

子書珩很清楚朝廷的目標是他,攻打惡人墓不過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罷了,但車騎營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便他立刻離開惡人墓,也已無法扭轉局麵。

陛下啊陛下,迷仙引還不夠嗎?一定要趕盡殺絕嗎?

子書珩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既如此,那他便做一把惡人好了。

這一晚深夜,他飛上了那塊巨大的“定海神針”的頂端,對著天空一連拋了三十六塊巴掌大的石頭。

每一塊扔上去,都不見落下,因其皆在空中炸成了粉末。

聽到聲響,坐在蓮花池畔垂釣的血衣麵無表情,抬頭望了一眼夜空,旋即閉上了眼。無咎在庭院裏品茶,他將茶盞輕輕擺放在石桌上,唇角慢慢地浮起了微笑。

倚靠在牆角補眠的段忘容緩緩睜開眼,默然看著空****的床榻。

三十六聲炮鳴,像是三十六聲警鍾,震懾著風平浪靜的海岸。

噬心親眼看到子書珩飛上石碑的步伐輕盈迅疾,更沒想到他還能將石頭玩出這般花樣,躊躇了會兒,奇道:“你……不是不會武功嗎?”

“外功確實不行。”子書珩立在一汪月色之下,一襲輕柔如煙的紫衣隨風起舞,將他的身形襯得格外頎長,他說:“我因為身體的原因不能修煉外功,唯有運行真氣,才能提得起劍。”

噬心皺著濃眉,在想他被李明殊誤傷的事,子書珩一眼便窺破他的心思,笑道:“那一日我沒來得及運功,真氣紊亂,一時難以控製,經脈確實受損了。”

他既不再隱藏實力,噬心便把困擾已久的心事說了出來:“為何為你把脈的時候真氣時有時無?”

子書珩不動聲色,將雙手徑直伸到他麵前,噬心便同時捏住他的雙腕。

片刻後,噬心雙眸陡然一亮:“原來如此!”

尋常人隻有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他體內卻額外多出來八脈,正是這額外多出來的八脈,才得以讓真氣在他體內暢行無阻。

讓噬心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是,子書珩的內力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測,一時半刻,就連他都無法拿捏準確。

“否則我當真是一丁點兒武功都學不了的。”子書珩輕描淡寫地說著,聳了聳肩。

兩人不再看彼此,陷入了沉默,四周唯有流水聲潺潺作響,這墓便更顯幽靜了。

良久,噬心才開了口:“為何要隱瞞實力,為何又要暴露出來?”

子書珩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睛,從容不迫地說:“因為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他頓了頓,眼底輕漾出笑意,“至於為何要暴露出來……嗯,大概是因為哥哥的酒很香吧!”

噬心心頭猛地一顫,臉頰倏然燙了起來,他不禁為自己的多疑感到一絲愧疚,歎息:“替你剔骨種脈的那位,一定是位絕世高人。”

子書珩拿起酒葫蘆喝了口酒,望著天空那一輪殘月,淡淡道:“是我的老師,他教了我很多東西,絕世高人算不上,醫術高明倒是真的。”

“老師?”噬心稍顯訝然,“為何不稱呼為師父?”

“他教我詩書經綸,卻不允許我稱呼他先生,他教我內功心法,卻不許我稱他師父。”子書珩似乎也有些無奈:“他啊,隻允許我喚他為老師。”

噬心了然地點了點頭,心說真是個怪人,他指了指天空,問:“你這是要做什麽?”

子書珩依舊望著那月,一向輕佻的眼神變得深沉,默然片刻,他輕盈而篤定地說了兩個字:“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