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做局

山神廟前的幾節台階上積滿了厚厚的雪。

廟裏燃起篝火,楊立坐在篝火前,順手撿了一根木柴扔進火堆中。

若不是有這一堆篝火,楊立倒真有可能在這寒冷天氣裏生上一場大病,他身子骨弱,也因天生絕脈,修習不了武藝,便是尋常人家到他這個歲數的年輕人,時常熬煉筋骨,也比楊立身體強上許多。

在廟裏鋪好稻草的都邪恰巧扭過頭來,見到楊立往篝火中添著柴連忙道:“大首領,你歇息去吧,火堆我來照看就是。”

楊立對都邪的殷勤舉動苦笑不已。

這人先前還打算一刀宰殺了自己,如今又是這副模樣,與先前大相徑庭,莫非師父那一張護身符真能讓人忌憚如此?

他連說著:不妨事的,不妨事的,仍拗不過都邪,隻得來到鋪好的稻草前躺下來準備歇息一下。

坐在廟外棗樹上飲酒的蒼樹哂笑道:“都邪,莫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了,你這樣隔一個時辰我都要認不出來了呢。”

語氣神態,分明是在嘲諷都邪前倨後恭,淨在表麵上下功夫。

都邪抬頭瞪了蒼樹一眼,撇嘴道:“我奉師尊遺命還有錯了不成?倒是你,目無尊長,不把師尊之命放在眼裏,對現任大首領無甚恭謹,師尊九泉之下有知也會寒心!”

“也不知道是誰在我們大首領尚在昏睡之時提議,將大首領一刀砍了的。”蒼樹繼續陰陽怪氣道。

“休要在大首領跟前胡言亂語!閉上你的鳥嘴!”

都邪急地扭頭看了睡在稻草堆上的楊立一眼,見對方表情平靜,片刻之間已經沉沉睡去,稍稍放下心來,跺腳斥了蒼樹一句,怪對方多嘴多舌,這種話讓大首領聽去了,自己就麻煩了。

楊立閉上眼睛之後,腦海中的疲倦與渾渾噩噩之感便一股腦湧來,耳邊雖能聽得外界些微動靜,卻已無法凝神聽個仔細了。

這種倦怠之感是他潛心修佛十餘年來第一次遇到,像是墜入深潭之內,一張口便有無窮無盡的水液湧過喉頭,漫至胸腔之內,無論如何掙脫不得。

青年眼角滑過一道淚痕。

罷了,罷了,甚麽正果機緣、無明淨盡,如今都灰灰了去……

蒼樹喝光了葫蘆內的酒水,頗為無聊地盯著暗沉沉的天空,片刻之後按捺不住了,低頭朝守候在楊立身邊的都邪輕聲呼喚:“都邪,都邪,來聊會兒唄。”

都邪看了他一言,並不作答,冷哼一聲往火堆裏添一把柴。

他這人說也奇怪,明明對楊立懷有殺心,因為忌憚對方而無從下手,侍奉起楊立來,卻是一絲不苟,沒有分毫怠慢。

楊立眼角的淚珠,額頭上滲出的汗水,都被他擦得幹幹淨淨,不時還輕輕摸一摸楊立的額頭,生怕對方感染風寒。

這副姿態令蒼樹十分不解,亦摸不透,蒼樹對自己這位半道裏冒出來的同門師弟,一直都看不透。

“別啊,師弟,聊一會兒,師兄我再也不提那些混賬話了如何?”蒼樹改坐姿為蹲姿,蹲在棗樹的偏枝上,跟都邪套著近乎。

都邪悶了半晌,將身上的黑色大氅披在楊立身上,又朝蒼樹一揚眉,這一個表情便令蒼樹喜上眉梢。

他知道一般都邪有這個表情的時候,便算是答應了自己的請求。

亦知道都邪最難抗拒的,便是自己給他擺出同門師兄弟的名頭,一旦蒼樹以同門師兄的名義要求都邪做些什麽的時候,都邪往往都會答應,當然,偶爾也會不靈。

那些不靈的情況一般都是都邪認為的,違背禮儀道德的事情,天知道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頭子,為什麽對禮儀道德這種東西如此看重。

“你想說些什麽?”都邪悶聲道。

“嘿嘿,就說說咱們這位大首領如何?”蒼樹習慣性去摸腰間的酒葫蘆,才想起來葫蘆中已經沒有酒了,悻悻地伸手拍在腳邊的樹枝上。

都邪聞言直接別過頭去:“靜坐常思自己過,背後莫論他人非,更何況是咱們的大首領,不說不說。”

“嗨!”一看都邪又有不理自己的架勢,蒼樹頓時急了,“這和尚就在當麵,哪裏能算得上是背後談論了?”

“大首領已經睡著,聽不到你我二人說話,怎算不上是背後談論?”都邪白了蒼樹一眼,解下腰間掛著的三柄長刀,抽出一柄來,從懷中掏出一塊白巾,在火光下細細擦拭,“談些別的吧,跟著咱們這位出家人首領,我估摸著以後那些人頭買賣是做不得了……”

“哎……掃興。”蒼樹擺了擺手,都邪挑起的話頭他不感興趣,扭身重新躺在棗樹偏枝上,嘟囔道,“這和尚既然做了咱們的大首領,自然得管著咱們吃喝,人頭買賣不做便不做了,他有本事讓咱們跟著念經能撈到銀子那才好呢。”

“念經?”

都邪眉毛一揚,微微點頭:“師尊說咱們現在這位首領,可是身懷天下禪宗第一正本《易筋經》的,若是屬實的話……”

“可是你剛才說的,背後不說人是非,怎麽當下不過片刻就破戒了?”蒼樹雙手托著腦袋,口中發出嘁地一聲。

他這個半道入門的師弟啊,對銀子、武學、名刀有著極為強烈的占有欲望,而這些東西,蒼樹卻統統看不上眼:“睡吧睡吧,明天就得進縣城了,不和你這夯貨聊了。”

“誒,你……”

都邪正要與蒼樹辯駁幾句,對方卻是聽也不聽,扭過身背對著他,表現出了抗拒的態度。

相貌身材皆比較敦厚的年輕人搖了搖頭,抬眼看向天空。

雪花漸漸息止,漆黑蒼穹中,月亮於天邊散發著淺淺薄薄的光,這光也將天空映襯得深沉而渺遠。

目力竭盡,亦不能窺探其萬一。

都邪一時間看得入神,直到周遭林子裏出現愈來愈響的腳步聲,火把被一個黑影子舉著,由遠及近。

更遠之地,馬蹄聲悶悶的,似人按壓自己心髒時感應到的震動。

“縣尊之子就被那賊人抓走了,大家快搜!”

“抓刺客!抓刺客!”

“今夜若抓不到那刺客,你等提頭去見縣尊吧!”

“放火,將此地樹木全部燒光,掘地三尺也要將那賊人給我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