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立意

挑燈。

一丁豆粒大小的火花點亮了客房寸步區域。

都邪蓋上火折子,放在桌子上,而後燒熱了炭爐,客房內的寒氣才漸漸驅散不少。

將一壺酒溫在炭爐上,都邪取下掛在大氅裏的三把刀,擱在桌上,又從懷裏翻出一塊白布,待酒液有了稍許溫度之後,便往白布上倒一些,就著那一丁燈花,仔仔細細地擦拭自己的兵刃。

遑論江湖武夫或沙場兵卒,沒有哪個是不愛惜自己的隨身兵刃的,大多數時候,這便是他們的身家性命。

燈下的都邪神情極其專注,擦拭刀刃的動作仿若在撫摸心愛女子的皮膚。

楊立坐在木凳上,看著跪在自己跟前的阿不罕占甫,手指輕輕叩擊著膝蓋,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不罕占甫戰戰兢兢地跪著,頭顱壓低,不敢抬頭與那位書生氣的魚腸道大首領對視。他久在大金國活躍,生長於獨虎猛安謀克部,數年前被南線招討司選中,成為鐵浮屠軍的一員。

後來又被女真貴族換了下來,從此便被秘令與南昭朝一些官員互通有無,偶爾也替那些漢臣辦一些他們不便出麵解決的事情。

阻殺眼前的書生便是其中之一。當下看似文弱的書生搖身一變成了魚腸道大首領,阿不罕占甫對於那位漢臣縣丞已是恨之入骨,對方明顯便是送自己入虎口,要謀害自己的性命!

隻是這般做,那縣丞能落下什麽好處?

莫非漢臣縣丞是覺得其落在自己手中把柄太多,假借魚腸道之手,殺人滅口?

可是,那縣丞似乎也並無什麽把柄落在自己手中……

阿不罕占甫深深地皺緊了眉頭,以他的智慧顯然不足以揣測出此中深意。

“你既然出身獨虎猛安謀克,姓氏總該是獨虎、諳蠻、術魯之類,怎麽會是阿不罕這樣的女真貴族姓氏?”楊立盯著阿不罕占甫,他已經從對方手中套出了太多消息,將對方腦子裏的那點存貨都榨取了出來,如今這番詢問,隻是一時起意而已。

“回稟主人,這是占甫在鐵浮屠軍時,大金貴族賜予占甫的姓氏。”阿不罕占甫不敢有所隱瞞,如實回答道。

他很擔心自己說謊被眼前兩人察覺,進而白骨觀捏著手中刀把自己的皮肉一點點從骨頭上片下來。

楊立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你自己先回去吧,你的雇主應該不會因為今夜之事問責於你。”

“你走之後,且記住你我的承諾,有什麽消息,立刻以信鴿知會逐鹿府魚腸道。”

阿不罕占甫聞言大喜,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向楊立叩首,眼角餘光偷偷瞥了瞥一旁的都邪,進而便放心地慢慢站起身,彎著腰朝後退卻,想要離開這個於他而言恐怖無比的客房。

然而是現實終不遂人緣,阿不罕占甫剛剛退到客房門口,在油燈旁擦拭兵刃的都邪就漫不經心地開口了:“金人,你先等等。”

語氣平淡的一句話卻駭得阿不罕占甫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向都邪連連叩首:“白骨觀爺爺,大首領爺爺,占甫已經沒有任何隱瞞,將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您了,還請您放過占甫!”

白骨觀之名在阿不罕占甫心中影響、積威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楊立與都邪對視一眼,後者站起身來,將兵刃放在桌上,朝楊立微微行禮,而後走向了瑟瑟發抖的阿不罕占甫。

他在阿不罕占甫跟前蹲下,捏著對方的下巴,迫得阿不罕占甫抬頭與都邪對視:“大首領已經發話,我自然沒有忤逆的道理。”

“你在我們這兒交了投名狀,願意做我們的探子,這裏麵許多名目我得跟你說道說道。”

“白骨觀爺爺請講,請講……”

生死危機當前,不同種族姓氏之人原無半分差別,骨頭硬不硬也隻在於心裏的堅持深不深罷了。

對此,都邪這種殺手頭子看得透透的,隻是略施伎倆,恐嚇了阿不罕占甫一番,他便將自己知道的都交待了。

這般好的一枚棋子,公子是想利用,隻是沒用對法子,和軟骨頭講承諾,倒不如同讀書人辯真誠。

“我家大首領仁厚,這裏麵諸多齟齬自然不願加諸你身,我就不一樣了。我是個恪守本分的殺手。”

都邪冷冷一笑。

阿不罕占甫心中一慌,便見到對方手中多出了一顆紅色丹丸,徑直投入了自己的口中,一路滑過食管,落入胃袋裏。

“呃……”阿不罕占甫翻了翻白眼,本能地雙手掐住自己的脖頸,然而這種動作已無用處,吃下去的東西當下是吐不出來了。

“這枚丹丸名叫‘穿花袍’,也算是毒藥的一類,入口即化,還略帶甜味。”看著阿不罕占甫的驚恐表情,都邪沒有多餘反應,慢悠悠地道,“你現在是不是感覺有甜膩之氣衝上喉頭,口齒生津?怎麽樣,好吃吧?”

“光是好吃自然也稱不上是什麽毒藥了。吞食此藥三月時間,皮肉便會奇癢難耐,周身現出如花瓣一樣的紅斑來,若不及時服用解藥,紅斑潰破,流出膿水,繼續侵蝕幹淨皮肉,用力抓撓便會從皮膚上扣下一片片皮肉來,不出十日必然形銷骨立而死。”

“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便是說若三月之內,你未於逐鹿魚腸有聯係的話,你這條命便也別要了。”

聽著白骨觀麵無表情地闡述這‘穿花袍’劇毒,阿不罕占甫臉色慘白,雖在冬日,卻是汗如雨下,末了,隻得失魂落魄地說了一句:“明……明白。”

“你且去吧。”

都邪拍了拍阿不罕占甫的肩膀,站起身來,還為其打開了房門,看著對方慢慢走出房門,走入廊道,身影漸漸融入黑暗當中,才輕輕地閉鎖了門戶,轉過身來,又向楊立施禮。

“公子可會覺得屬下行徑過於殘忍?”

將方才一切都看在眼裏的楊立內心其實毫無波動,鐵了心撞進紅塵的佛和鐵了心放下屠刀的魔是兩個極端,而楊立恰恰是前者。

楊立隻是奇怪,笑道:“緣何每次行事之後都要如此問我?你隻管做你自己的,補全了我的疏漏,又有什麽不好。”

“公子是魚腸道數百殺手的首領,一言可決宗派上下所有事宜。都邪此時行徑,其實有些擅專了。”

楊立皺了皺眉,由都邪的話想起另一個問題來:“你這般說話,倒讓我想起曆朝曆代的皇帝與朝臣來,哪些朝臣便如你這般,事事以王上陛下為中心,直到如今的大昭,已確是帝王一言可量裁天下之事了。”

“皇帝可不是佛陀、聖人。集滅貪欲、痛苦解脫涅槃,破二執,證二空。以天下人之眼看天下人之事,以無我看我,以宇宙看天下。皇帝隻是他自己,如此便總有犯錯的時候,臣子們再寵慣了他,焉知他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楊立這番言語可謂聳人聽聞,若當街講出,恐怕過不了多久便會有人將之押解入牢獄,等待秋後處決。

不過眼下房中就都邪與楊立二人,有都邪在,連隔牆有耳這種擔憂也便免了。

都邪殺慣了人,便跟屠夫殺慣了豬一樣,總歸算是了解了些複雜的人性,對於所謂‘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地那套皇帝理論自然無感,無非是蒙蔽民智而已,有點腦子的讀書人都不怎麽相信,隻是為了自家的利益,還得幫著皇帝一齊把這套說辭圓下去。

聽著大首領的話,都邪覺得新奇之餘,又有幾分困惑,道:“臣子對待使天下一統,萬民安居的帝王,不該以重禮待之麽?”

“自然是應該的。帝王辟萬古之基業,以饗九州,澤被蒼生。臣子以大禮相待,供奉帝皇,本質是無錯的。”

楊立斟酌著語句,甫一下山,內心便有這般多的感觸,他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禮無錯,理亦無錯。隻是有些人的禮與理卻用得多餘或錯誤了,這一部分人的禮與理卻被世人推而廣之,進而成了時代更迭流傳下來的範式。如此一來,便是錯了。”

“何解?”都邪抬起頭,眼睛微微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