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變幻死局

薛武安隻覺得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司馬陵現在給他說一句“你已經被包圍了”也許都不能讓他這麽吃驚。

他看著司馬陵,司馬陵的眼神告訴薛武安他根本沒有在開玩笑。

“你……”薛武安的聲音都在顫抖,“你什麽意思?”

“你難道忘了我們昨晚的約定?”司馬陵皺起了眉頭,“我仍要在北成待上一陣子,不能和北成君鬧僵。如果隻是打暈我的話,難保北成君會起疑,你隻能殺了那個士卒,然後將我砍傷,北成君才會真的相信。”

薛武安張大了嘴,呆呆地看著司馬陵,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條人命!”薛武安盡力壓著自己因為憤怒而有些嘶啞的聲音。

“我知道。”司馬陵回答得不動聲色。

看著司馬陵平靜如水的表情,薛武安這才明白雖然自己對司馬陵多有忌憚,但還是小看了他。

這個人和自己以往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薛武安成長在墨家,從小打交道最多的便是遊俠。近一兩個月,他又遇到了許多貴族、將士,和這些人打交道慣了,他幾乎已經習慣了這些人的行為方式。在他看來,就算是貴族之間的勾心鬥角,也不過是想多撈一點利益而已,無傷大雅。

但是司馬陵卻不一樣,這件事完全無關他自己的利益,他卻能將自己的生命和別人的生命都置之度外。難道他就沒想過,薛武安這一劍若是砍重了,他還能有活路?

薛武安隻覺得不寒而栗,他原本以為隨王、歐陽開、呂肆等人玩弄計謀已經足夠精妙,完全沒意識到司馬陵這種無權無勢的布衣反而才是最可怕的一類人,正因無權無勢,也就沒有本錢,便是不怕失去本錢。

薛武安看著那隻握著他腰間銅劍劍柄的手,一時出了神。

“你還要看多久,快些動手。”司馬陵的聲音也不由得重了三分,“若是被北成君發現我們兩個互有勾結,你和我都得死。如果你真的想去皋狼,真的想結束戰爭,那你就必須——”他把那柄劍賽回劍鞘,“把那個人殺了。”

薛武安心中如亂麻一般,看著自己腰間的劍,一時間竟手足無措。他已經上過戰場,守城也守了幾次了,大大小小的陣仗都見了個遍,就算是在戰場上,他也從未這般緊張過。

那個名叫章魯的士卒,分明什麽都沒做錯,為什麽要死?如果隻是因為薛武安自己的利益,他自然可以舍棄。可是如果趕不到皋狼,這場戰爭必將繼續下去,到那時,留在蒲城的巨子、喬蘇、危滄、隨王、蕭陽他們……

如果人命是可以用數量來衡量的,薛武安心裏絕不會這麽糾結。但是從小他就接受著“兼愛”思想的熏陶,堅信人命無貴賤,一條性命並不比三百條性命卑賤。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就算是巨子也做不到。遠的不說,巨子派自己跟隨跟隨屈銓去追擊周傲的時候,也沒想到自己真的能平安歸來吧。

怎麽辦?

薛武安的手已經握在了劍柄上,卻使不出一點力道。司馬陵看著他的手已經近乎顫抖起來,眉頭皺得更緊了幾分,看了會兒,苦笑道:“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可以成大事的人才,沒想到也是一個瞻前顧後、婦人之仁的庸才。”

薛武安看著他,心裏對這些譏諷之語卻沒有任何憤怒,如果真的可以的話,薛武安希望自己現在就是一個司馬陵口中的庸才,但是他現在是隨國特使,有使命在身。

章魯的背影離自己那麽近,還在動,還在活著。

這絕對不是自己想要的英雄。

薛武安回想著自己的夢,向司馬陵搖了搖頭,把扶在劍鞘上的手放了下來。

“我做不到。”薛武安沉聲道,“不管是殺了他,還是用劍砍你,我都做不到。”

司馬陵默立了半晌,忽地笑了一下,甚至直接笑出了聲,他打量著薛武安,似乎第一天認識他眼前的這個人。

“那隨國怎麽辦?”

司馬陵眯起了眼睛。

“我身懷墨家劍術,連華清院主事都不是我的對手。”薛武安咬了咬牙,隻好說幾句大話出來,“我自己去挾持北成君,強行讓他放行。我這裏還有蕭陽大將軍送給我的符令,可以直接出入北成要塞。”

說完,他從懷中摸出那塊蕭陽送給他的符令。昨晚與司馬陵密談的時候他多長了個心眼,沒有把這塊符令拿出來。

司馬陵眉毛一挑,“可真是一個好計劃。”

薛武安臉上一紅,“自然是比司馬子的計劃要差上很多,不過總是不殺人。司馬子如果覺得北成君會對你起疑,不如跟我一起走,我將你推薦給隨王。之前於安令俞仲便是受到了我的舉薦,被隨王委以重任。”

“不錯。”司馬陵點點頭,“連我的退路都想好了,看來你不是一個傻子。”

薛武安沉聲道:“司馬子,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太公平,但是——”

“我不是說這個。”司馬陵冷冷一笑,“我是說你,薛武安,你讓我很失望。”

看著司馬陵的眼神,薛武安竟覺得莫名有些熟悉。他呆了片刻,隨即想起昨日蕭夔看自己的眼神也是這般的。

“司馬子本就不該對我抱什麽幻想。”薛武安也還以冷笑。

“所以,我需要給你上一課。”司馬陵笑道,豎起了食指,“第一,你剛才的話如果是真心的,隻能說明你蠢。你真的覺得自己半吊子的劍術能勝得過久經沙場的北成君?第二,僅憑蕭陽的符令便能出城,你莫不是把這裏當成秦國了?第三——”

薛武安眼前一花,司馬陵的身影竟然徒然不見,正在愕然間,腰間的佩劍忽然一陣顫動,竟是被人拔了出來。薛武安向腰間看去,卻也是沒看到一人,隻剩下了空劍鞘。

“你恐怕太小看我了。”

這句話說到最後一個字,驀地又響起一陣異響。薛武安抬頭一看,險些目眥盡裂,那個素來寬袍大袖、惺惺作態的司馬陵,此刻竟然拿著薛武安的佩劍,而那把劍的劍尖已經刺進了章魯的咽喉。

“你……”薛武安情急之下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司馬陵的這一手其實不算多麽神妙。隻不過薛武安怎麽也沒想到,這個文士模樣的參軍竟然也懂劍術。他剛踏出一步,司馬陵已經收回了劍,章魯像一塊木頭樁子一樣倒在了地上,揚起一陣塵土,竟是連聲響都沒發出一下便已死透。

這種狠毒的劍法,便是薛武安這種長年走動江湖的遊俠都覺得殘忍。看著司馬陵,薛武安險些就要撲上去跟他拚命,但是對上司馬陵的目光時,薛武安卻又頓住了。

司馬陵的下一劍竟是對準了他自己的胸口!

薛武安伸出手去,下意識地想把劍奪過來,但司馬陵竟是生生退了一步,那一劍已刺進了他自己的肩窩,刺得非常深入。司馬陵眉頭一皺,叫都不叫一聲,馬上將劍拔出來,扔給薛武安。

薛武安下意識地接住時,司馬陵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他胸前的衣服也已經被染紅。他勉強一笑,對薛武安道:“你說的沒錯,你的計劃差遠了,而且你沒有否決我計劃的能力。”

薛武安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司馬陵這個人帶給他的震撼實在是太多,現在看著他胸前一片血紅,臉上白得像雪,更是如惡鬼一般。

“你——”

薛武安一句話尚未說出口,司馬陵卻已經笑著將他打斷:“別的事情以後再說,你再不跑,我這一劍便白挨了。”說完,竟是猛地衝出門去,一邊跑一邊大喊道:“快來人!快來人!有兄弟被殺了!”

薛武安知道司馬陵這是在激自己走,但是看著躺在血泊中的章魯,薛武安仍是心痛如絞,連一步都邁不開。

“快走!”

聽到這個聲音,薛武安如遭雷擊,這聲音清脆明朗,分明是個女聲。但是這個屋子裏分明沒有第三個人,這兩個字會是誰說得?

這個聲音聽起來飄忽不定卻又清楚明了,應該是內息深厚的江湖高手。可江湖上高手千百,女人卻是少之又少。

薛武安咬了咬牙,向四周看了看,一個人都沒看見。他回身抓起行李與國書,飛身跑出房間,回頭向屋頂一看,仍是不見一人。

他還想對著章魯的屍體再鞠一躬,卻聽到後麵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將軍,薛武安要逃!”卻正是司馬陵的聲音,他故意加重了“將軍”二字,明顯是在給遠處的自己提醒。

北成君來得好快。

薛武安長歎了一口氣,腳下用力,施展出自己的腿腳功夫,全力奔跑起來。北成要塞雖然是大型要塞,卻也不是固若金湯,西北方向的土牆便較矮,可以翻過去。而西北方向的軍營數量也不多,這當然是因為北成要塞的北方便是皋狼,沒有防禦的必要。

這些都是司馬陵昨夜告訴自己的。

薛武安盡力讓自己不去想司馬陵,隻專注腳下的奔跑。很快,他就聽到身後的叫喊聲越來越多,甚至連馬蹄聲都已經傳進了自己的耳朵。

如果他們騎馬殺過來,自己一定逃不脫。

想到這裏,薛武安頓覺緊張。但是很快,便又有人喊:“走水了!馬廄走水了!”

薛武安長舒一口氣,但同時又覺得有點不對。

軍營中的馬廄向來嚴禁明火,北成君統兵多年,馬廄又近在咫尺,更是不可能犯這種錯誤。

難道有人在幫自己?

待薛武安奔出數百步時,他已經跑到了北成要塞的西北角,這裏正是司馬陵昨夜給他說過的北成要塞的薄弱點。

但是薛武安跑到這裏,放眼望去,卻盡是營帳、鼓架與兵車。

司馬陵為什麽會說這裏防衛鬆懈?這裏明明戒備森嚴!

薛武安還沒來得及殺住腳下的步子,他便發現了另一件事。

那便是這一片營帳雖然繁密,卻沒有一個活著的士兵,隻有一地的屍體。

而在那些屍體的正中,站著一個黑衣的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