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其烈如火

手中沒有任何盾牌的情況下,看到漫天的箭雨,就說明距死已經不遠了。

周傲竟然會選擇秦軍和隨軍正在膠著的時候從後陣放箭,明顯已經不顧前線拚殺的秦卒的性命了。想來現在他也已經殺紅了眼,覺得一定的損失是可以接受的。

對於將領來說,的確如此。

薛武安手中沒有盾牌,但他手中有那名隨卒的屍體。

他盡力把自己的身體隱藏在那具屍體的後麵,這是非常丟人的事情,一個人活著,但卻被一個死人保護。

手上感覺到了幾下震動,同時還有周圍秦卒和隨卒的慘叫聲,薛武安能夠感覺到周圍的隨卒正在接二連三地倒下,盔甲砸在地上的“砰”聲此起彼伏,似乎永遠都沒有停止的那一刻。

終於,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

“上前架盾!”

一聲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慢慢有一些人走了上來,薛武安想回頭看一眼,卻發現整個身體都已經僵硬,根本沒辦法挪動。

手臂忽然被一個人扶住了,他看過去,是一名他不認識的隨卒。那名隨卒輕輕地把自己從那具屍體下麵拉出來,薛武安撿起不知道什麽時候掉在地上的墨守劍,他的兩隻手都在發抖。

他沒忘了看一眼陣線,剛才的那一輪齊射射死了無數隨卒,整條陣線幾乎都要奔潰,但是秦卒卻死得更多。

他看見了那五六個把長矛刺進被自己當作盾牌的隨卒身體的秦兵,他們躺在屍山上,本身已經成為了屍山的一部分。他們就算死,臉上的表情仍然沒有變,眼睛睜得大大的。

“薛少俠。”

薛武安回過神來,發現那名隨卒把自己扶到了一名將領的麵前,那名將領卻是鍾華。

“快架好盾,死守陣線!”鍾華向身後的隨卒喊了一聲,很快,就有更多的隨卒在陣線上架好了盾牌,弓手和材官也在盾牌的後麵就位,防範秦軍的下一波衝擊。

但是在陣線的很多地方,秦軍的衝擊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連箭雨都不能阻止他們對於首級的渴望。

“鍾將軍……”薛武安輕輕掙脫那名隨卒的攙扶,向鍾華行了一禮,“上將軍可否無恙?”

鍾華一愣,那張神情總是很苦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敬佩之色,“薛少俠,你放心吧,上將軍沒事,剛才的那陣箭雨沒能傷了他。”

薛武安輕輕地點點頭,他現在隻覺得自己是風燭殘年的老人,渾身都已經沒有了力氣。

鍾華一定是覺得自己從死人堆裏爬出來還念著屈銓的安危,實在不易吧。可是,如果屈銓死了,自己便連活下去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他到底為什麽要來參加這場該死的戰爭?

墨守之道便是這般嗎?

巨子是打算讓自己來送死嗎?

薛武安繼續向著屈銓的方向走著,這一次,他隻走了百多步,就真切地看到了屈銓的臉。

那也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屈銓一定沒想到自己搭救衛軍反而被周傲截斷吧。屈銓蠢啊,蠢。

第一次,薛武安的心裏冒出了這個念頭,盡管他仍然很尊重屈銓,但是他沒有看穿周傲的真正打算就輕易派兵解救馮鳶,實在是蠢。

但是,如果衛軍損失太大,屈銓也無法給衛國交待。三秦的聯軍不僅要考慮兵道,還要考慮邦交算計,這個聯盟實在太脆弱了。

“上將軍……”屈銓站在一輛兵車上,麵前豎了幾塊盾牌,盾牌上還插著幾支秦軍的箭矢。屈銓看到薛武安,那張沒有血色的臉更是一滯,連忙跳下車來扶住薛武安。

“武安兄……沒事吧?”

看著屈銓臉上的表情,薛武安原本冷得像冰一般的心終於有了一點暖意。

“蕭陽……怎麽還不過來?”嘴裏咕噥了半天,薛武安最終問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問題。

“蕭陽的薛軍遭到了兵車的衝擊。”屈銓咬著牙說,“兵車衝擊之後,便有數萬秦軍擋住了薛軍的步伐,將他們和我們截斷。”

三秦聯軍被截成了四段,算起來,現在屈銓所在的這一段是最為脆弱的。周傲布這個局的真實目的是什麽,已經昭然若揭了。

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頂開了他的嘴,“上將軍——”

“上將軍!小心兵車!”

“秦軍的騎軍過來了!”

幾聲叫聲忽然傳了過來,隨即掀起了一陣聲響更大的**。

隨軍陣線南方的一角已經完全崩碎,但令人驚訝的是,隻有四五輛兵車衝了過來。留在陣線後麵親自督戰的副將康景一聲令下,弓弦齊發,射中了那幾輛兵車的禦馬,那些馬匹慘叫幾聲,便把身後的兵車甩飛了,兵車上的秦卒連慘叫都發不出來,就被砸了個七葷八素,或死或昏。

屈銓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康虔真是好樣的。”

康虔一定是用血肉之軀擋住了秦軍兵車的衝擊吧, 隻要兵車隊衝擊的勢頭受到阻止,那兵車就會變得十分脆弱。

那個破開的口子還沒來得及完全堵上,忽然數十騎再度衝過隨軍的陣線。這次衝過來的騎兵都穿著青銅甲,手中拿著的劍也做工極精,在晨曦之中閃耀著血紅的光芒。

“保護上將軍!”

康景大喊了一聲,後陣的弓士再度拉弓放箭,那數十騎紛紛舉弓回擊,但手上慢了一步,紛紛中箭落馬,慘叫連連。薛武安和屈銓還沒有來得及高興,便又有數十騎從那個缺口中源源不絕地衝了出來。

康景已經變了臉色,剛才康虔率領騎軍擋住了秦軍的兵車,但是現在卻被秦軍的騎軍突破,隻怕康虔也凶多吉少。身為康虔大兄的他,不可能不為此感到擔憂,但他仍是咬了咬牙,大聲喊道:“開弦!放箭!”

但是這一輪箭矢還沒有放出去,遠處卻已經射來數十支箭矢,新來的秦軍騎兵似乎早有準備,在還未衝過隨軍防線時便已經拉好了弓。康景隻覺得眼前一閃,自己身邊的眾多弓士紛紛中箭慘叫,他正要大聲指揮他們列好陣型,忽然胸口一疼,大叫一聲,摔在了地上。

“康將軍!”屈銓大叫了一身,但是見康景意識清醒,隻是肩窩中箭,便鬆了口氣。

但是薛武安的眼睛卻仍死死盯著那些衝過來的秦軍騎兵,焦回和白無傷就在他的身後,他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但想來也不會太好看。

這就是墨家劍士真正的用處嗎?

衝過隨軍陣線的秦軍騎兵足足有百餘人之多,康虔的騎軍也被衝散,短時間內難以集結,聶平的兵車隊更是仍在解救馮鳶,鍾華和康景維持住這條陣線就已經是極限了,更何況康景已經受傷,無力指揮。

能夠保護屈銓的,現在隻剩下屈銓的三千親衛和墨家兩百劍士了。

那些秦軍騎兵擎著的旗子看上去似乎和隨軍陣線前麵的並不相同,仔細看去,旗上寫著的竟不是周傲的“周”字,而是“蒲”字。

能夠衝破重重困難,甚至連康虔都擋不住的秦軍騎兵,一定是精銳中的精銳了。這支打著“蒲”旗號的部隊,就這麽向屈銓衝了過來。

“上將軍,快上車。”薛武安覺得自己的聲音從未像現在這般嘶啞,“胡壁,列陣,保護上將軍!”

不管是屈銓還是胡壁,都在一瞬間愣了一下,但是看著薛武安的眼神,他們卻不自覺地選擇了順從。屈銓跳上了那輛馬車,自己充當馭手,一甩馬韁,將那具兵車調轉了方向。胡壁則迅速下令三千親衛集結,似乎有很多人已經拿出來填戰線了,集結起來的還不到一千人。

雖然這一千人看起來密密麻麻,人頭攢動,但是薛武安很清楚,如果那百餘騎列好陣衝了過來,這千人馬上就會被強大的衝擊力衝散。

“上將軍,快走,如果你死了,那一切都完了。”薛武安狠狠地叫了一句,如果屈銓真的戰死,就算屈班現在馬上回來接管隨軍,他也沒辦法節製薛軍和衛軍。到那時,周傲隻需要將現在的局麵維持下去,隻怕用不了多久,衛軍、薛軍就會自己退卻。

脆弱的聯盟畢竟也是聯盟,有名無實的主帥也好過沒有主帥。

周傲就是深知這一點,才會不計代價地來斬殺屈銓。

“胡壁,你快讓他們列成一個方陣,盡量厚一點,正麵擋住騎兵!”薛武安看著胡壁那張年輕的臉龐,叫道,身後傳來了馬蹄聲,該是屈銓聽從了自己的建議離開了,“隻要你們擋住了他們的衝擊,我們就可以近身將他們格殺!”

胡壁的臉馬上變得蒼白無比,他雖然年輕,但是也知道薛武安話中的分量。用步卒正麵抵擋數百騎軍的衝擊,就算是不諳戰陣的人,也清楚這麽做的危險性。而且墨家不擋在前麵,而是在千人陣後麵等待秦騎衝破千人陣,不管怎麽想,這要求似乎都太過分了一點。

但是看著薛武安的眼神,胡壁卻信服了,他大聲喊道:“五個什一排,拿著長矛的站在前麵,長戈的站在後麵,有盾牌嗎?有就拿幾張擋在前麵!”

隨卒推推搡搡地列著陣,而那些秦騎似乎已經注意到了這個臨時拚湊起來的千人陣。他們似乎很謹慎地想避開這個看上去沒什麽戰鬥力的方陣,但幸好的是,距離實在太近,除非他們勒馬停步,否則是絕對避不開的。

那個姓“蒲”的將軍,實在是厲害啊。

一瞬間,薛武安幾乎以為自己的計劃要被他看破了,但隨即他就發現就算他看破也無法改變局勢。最好的計策,無過於此吧。

但薛武安對自己實在是沒有什麽太大的信心。

馬蹄聲疾,那支秦騎已經組成了一個錐形的陣型,最前麵的一名騎兵高舉著長劍,他**的寶馬像一隻凶猛的老虎,向著薛武安露出了獠牙。

千人陣才勉強組好,盾牌也才擺了兩三張,薛武安給焦回與白無傷的命令也剛剛說完。

接下來就是等待。

“你長大了。”

薛武安聽到焦回這麽對自己說著,也有可能是自己的幻覺。

現在想起來,自己也才十八歲,就在一個月前,自己還是一個眷戀著江湖的少年遊俠,也曾和生死兄弟與紅顏知己在火堆前一起……一起吃過兔子。

如果可以的話,他寧可永遠是那個少年,不要牽扯朝堂,也不要牽扯家國,他隻想遊山玩水,而不是在這種地方揮灑自己的鮮血。

可是,在自己遊曆江湖的時候,他內心的渴望卻和現在不同。也許說到底,自己隻是一個虛偽的人,隻是單純對當下的生活不滿,心中所謂的願望和希冀隻是蒙騙自己的謊言。也許這一仗打完之後,他便又有別的願望了。

馬蹄聲碎,薛武安高高舉起手中的墨守劍,嘴裏發出了一聲自己都聽不見的呐喊。那些秦軍騎兵的麵孔已經清晰可見,初升的陽光就直直地射在他們的臉上。

在這裏,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