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紅日(下)

南平君現在剛剛被公子舂封賞,自然是不可能反對公子舂的決定的。薛武安自知沒什麽希望,便沒再多說,寒暄了幾句,便離開了。

在回去的路上,薛武安一直在回想著這大半年與公子舂的相處。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還是說,從一開始時他就是這樣的,隻不過自己沒有發現?

在護送公子舂去陳郡的一路上,薛武安都和公子舂沒有太多的交流。但是那時候的公子舂沉默寡言,有些木訥,與現在幾乎是兩個人。

但是,就算是和自己朝夕相處的莫臼,自己都不能完全了解,更何況旁人呢?

還有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喬蘇……

“薛將軍。”

薛武安猛地一抬頭,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盧綰已經出現在了自己的前麵,此時已經停了下來,站在三步之外,拱手一禮。

“上將軍。”見到盧綰,薛武安不敢怠慢,連忙也回了一禮。

“經年不見,薛將軍的名聲可是越來越響了。”盧綰溫和地一笑,讓薛武安幾有如沐春風之感,“在下在幽山國也聽到了不少。”

薛武安苦笑一聲,道:“上將軍,你也別恭維我了。我當將軍也才兩年而已,在這兩年裏,真正遇到能讓我感到恐懼的對手,除了孟闕之外,也就上將軍你了。”

這話並非違心恭維,薛武安現在也確實遇到了不少名將,衛國的柯文、魚慶衍,隨國的安西君、楊益,秦國的周敖、蒲伯、孟闕,徐國的昭信君、呂勳,梁國的唐儕、莊夭、南平君。這些人的能力都是一時之選,孟闕、安西君更是天下罕有的名將。但是盧綰和別人都不一樣,從盧綰身上,薛武安感覺不到一個武將的威脅,而這對於一個武將來說才是最可怕的。

盧綰微微一笑,“我還不是敗在了你的手裏。”

“陰謀詭計罷了。”薛武安苦笑著搖頭,“武安隻希望此生再也不要和上將軍交手。”

盧綰眼神微微一閃,道:“很遺憾,我沒辦法回應你的願望。”

這話無疑是在說,如果幽山國和薛國起刀兵,他不可能置身事外吧?薛武安笑了笑,“當然,如果真的在戰場上相遇,我也會盡力一戰的。”

幽山國的鐵軍雖然在幽西戰場上露了一手,但是仍然不被大多數人所知。列國能知道的,僅僅是幽山國武裝了一支鐵甲的常備軍。但是當年的隨武卒也是鐵甲著身,五萬第一代隨武卒消耗殆盡後,隨國補充建立的武卒常備再也沒法讓部隊大規模列裝鐵甲。一是因為隨國鐵礦不足,二是因為優秀的鐵甲鍛造成本過高,不如皮甲、犀甲劃算。所以就算鐵軍的消息傳了出來,列國隻怕也以為這是貧弱的幽山國回光返照在強撐而已,過不了多久邦國財政就會崩潰。

但是薛武安知道,事情根本沒有這麽簡單。盧綰為幽山國打造的,是一支強悍之極的軍隊,按照盧綰的說法,就算是征召兵也能在武庫裏配一套鐵甲,那就說明幽山國的冶鐵術已經可以將成本壓縮到大規模列裝的水平。

而見識過幽山國鐵軍的裝備與武器之後,薛武安就對這個國小地遠的邦國產生了恐懼。在盧綰的手中,幽山國這個素來被輕視的小國會有什麽樣的發展,實在是讓人期待。

“上將軍。”薛武安看著盧綰,長歎道,“你對現在的局勢怎麽看?”

雖然與盧綰一直亦敵亦友,但是對盧綰的為人與謀略,薛武安是非常相信的。如果盧綰可以對現在的情形做一個評價,對薛武安的幫助也會很大。

盧綰自然知道薛武安問這話的意思是什麽,頓了頓才道:“公子舂實是我見過的最特殊的王。”

薛武安一愣,沒有聽明白盧綰的意思。

“我一直以為,我王已經是列國的王中最特殊,最有抱負,最有可能將本國推進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的王者。”

幽王職,在幽山國分裂的情況下仍然頂住了徐國和薛國的進攻,在即位之後也勵精圖治,看上去的確是一個明主。而且盧綰對幽王職忠心耿耿,連他都說出這種話,公子舂的強大得到了側麵的證實。

“你是說,公子舂不遜於幽王?”薛武安看著盧綰,皺了皺眉頭。

“不是不遜於,是比我王還要特殊。”盧綰搖頭道,“我有預感,梁王是有能力把梁國帶領到一個全新的高度的,但是……他也有能力把梁國七百年的基業全部敗落。”

薛武安猛地一顫,但是盧綰的眼神堅定之極,顯然不是開玩笑。

盧綰所說的,也正是薛武安潛意識裏認定的。但是這隻是一種預測,一種臆想,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自己的臆想。現在盧綰說的和薛武安想的一樣,卻把薛武安搞得更糊塗了。

“我剛才所說也隻是一家之言,你不要放在心上。”盧綰微微一笑,對薛武安一拱手,“我該走了,保重。”

薛武安連忙回禮,“上將軍保重。”

雖然盧綰最後說那隻是他的一家之言,但是薛武安直到睡覺的時候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盡管梁國七百年基業被公子舂就算敗光了也和自己沒有關係。但是在這半年裏,他和陳離、白姝、南平君、劉淇等人的牽絆是無法割舍的。公子舂越來越像是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奸詐之徒,如果自己的這些朋友在梁國也被他針對怎麽辦?

四月初四,司馬陵找上門來,向薛武安傳達了他與公輸起一起商議之後得出的方案。

“讓我留在梁國?”薛武安眉頭微微一皺。

“不錯。”司馬陵輕歎一聲,“有你在百裏舂旁邊,不僅是一種警醒,更是一種監視。你放心,他不敢動你,也不會動你。”

“我倒不是擔心我自己。”要說公子舂會對自己動手,還是太過危言聳聽了些,“隻不過……大將軍身體怎麽樣?”

“蕭陽?”司馬陵一愣,不知道薛武安為什麽會忽然問起他,“他這大半年一直臥病,但總歸挺過了最危險的時候,應該沒什麽問題。”

但不管怎麽說,蕭陽也四十多歲了,不再是壯碩的少年,臥病這麽久,連活動都很少,身體會越來越差的。

長久地思考之後,薛武安長長地一歎,“我接受。”

“如果我們的推測沒錯,百裏舂應該會在最近對你進行封賞。”司馬陵冷笑一聲,“到時候你就順水推舟,把封賞的官職爵位全部應承下來。”

自己在梁國也要有官職爵位了?薛武安隻得苦笑,一年多前在薛國被拜將的時候自己還是很開心的,但是現在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司馬陵看著薛武安,眉頭微微一皺,“你變了。”

薛武安抬頭看了一眼司馬陵,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說這種話,“我也有這種感覺。”

“薛武安,原本我覺得,你永遠都達不到你父親的高度。”司馬陵的眼神微微一閃,笑道,“最近,我越來越覺得,我想錯了。”

薛武安一愣,完全沒想到司馬陵竟然會誇獎自己,不禁笑道:“我從來都不了解我父親,也從沒把他當成過目標或者障礙。”

“我知道。”司馬陵抿了抿嘴,“但我可是很了解武成君,至少比你了解。”

薛武安輕輕地一咬嘴唇,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司馬陵神秘的身份是薛武安心中眾多疑慮中最持久的,兩年來,許多薛武安原來想不通或者不知道的事情已經重新浮現在了他的眼前。但是司馬陵的身份卻一直若隱若現,始終戳不破。

“我要是給你說了,隻怕你到時候又優柔寡斷,下不了手,豈不是壞事。”司馬陵冷笑一聲道,笑完之後,他的表情又很快嚴肅起來,“不論如何,我們總算是薛國國內的兩個陣營。等第二代薛王即位後,我再和你好好談談吧。”

薛武安聽他說這話,心裏忽然一暖,“你就不怕到時候我們兩個已經有一個不在了?”

“太子絕對不會殺公子平,反之亦然。”司馬陵自信地笑道,“隻要是公子平或者太子上位,我們就能站在一條線上為薛國出力了。”

“你到底……為什麽要來薛國?”

司馬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甚至沒對這個問題做出任何的回應。

但是司馬陵終究還是猜錯了,公子舂並沒有給薛武安封賞,他封賞了陳離,把陳邑南方的一座博陽城封給了陳離,號博陽君,任左徒,執掌邦交與典樂。陳氏在被吳氏、嶽氏近乎滅族後,又重新在梁國內複活了。

而對薛武安的封賞卻並沒有來臨,司馬陵和公輸起的預測竟然會落空,這似乎還是頭一次。

四月十五,隆重的新王即位大典舉行,地點仍然在城北的祭壇上。這一次,沒有人再在這裏陪著薛武安了。薛武安一個人站在外圍愣愣地看著,看著祭壇上的百裏舂穿著一襲紅衣,高聲用梁言朗誦著一些祭文,念完這些之後,他再和巫師們一起跳一支舞,亦是告慰祖宗神明。然後,再由太卜為新王加冕,一位新的梁王就這麽誕生了。

很快,梁王舂從祭壇上站了起來,向四方一展袖,引來整齊劃一的萬歲之聲。

新的時代開始了。盡管薛武安完全不知道等在梁國麵前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