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秦商（上）
薛武安眼神一閃，雖然沒有任何的預兆，但不知道為什麽，從皮密新的嘴裏聽到這句話，他受到的衝擊比想象中的要小很多。
似乎他早就想到皮密新會給他說這件事一樣。
皮密新看到薛武安的眼神，不禁一愣，然後笑道：“你果然已經想到了。”
薛武安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歎著氣點了點頭，“我的確已經有一點預感……但還是需要皮子來詳解。”
“當年，儒家的宗師孔子開宗立派，號稱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但是在孔子死後，儒家卻分崩離析，變為八派。”
雖然不知道皮密新為什麽要說這些，但是薛武安還是點頭應道：“這個我也有所耳聞。”
“不僅是儒家，諸子百家之中，幾乎沒有哪家不出現這種分裂的情況。隻有兩個例外。”
薛武安眉頭一皺，“農家和……墨家？”
皮密新點點頭，臉上的笑容多了一點諷刺，“當年墨子死後，墨家三分，巨子之位形同虛設，三派墨學肆意生發，讓墨家成為可與儒家抗衡的顯學。”說到這裏，皮密新頓了頓，然後道：“可是這幾十年來，你可聽說過墨家‘顯學’的名號？”
墨家三分？薛武安一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雖然是墨家弟子，可是在墨家總院學習時卻甚少學到墨家自己的曆史，大都隻講一講墨子的事跡。他以前一直都以為墨家用巨子製度統一全派兩百年，沒想到其實也發生過分裂。
“沒有。”薛武安回答道，“近幾十年，弟子隻知墨家是……是……”
“是一個江湖門派，對吧？”皮密新微笑道。
薛武安沉吟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這正是老巨子和喬琰的功勞。”皮密新長出一口氣，道，“秦帝國全盛時雄踞中原，坐擁巴蜀，進逼江漢。而秦國和墨家的矛盾一直很深，當時秦王稱帝時墨家就撤出了秦國。以至於秦國滅掉中原諸國後在中原大肆打壓搜捕墨者，給墨家帶來了滅頂之災。墨家的另兩個支派在秦帝國的打壓下幾乎覆滅，由於秦軍壓境，連墨家總院都險些不保。不過這次打擊也讓三支墨學重新合流，墨家才可以在後來重新複興。”
薛武安恍然大悟，他還一直奇怪，墨家作為兩百年大派，為什麽派中沒有一些輩分極高的長老，原來現在的墨家也是重建之後的產物。
“老巨子在秦帝國壓力下重建墨家的時候，深感天下政局變化對於門派的影響。”皮密新咳嗽了兩聲，然後道，“所以老巨子幾乎無限度地增強了巨子製度，按照江湖門派的結構將整個墨家重組，以往的那些墨家學者被劃入了尚同院，從此遠離權力中心。六院製度原本是子墨子當年設立的，但在子墨子死後便形同虛設，經過老巨子的這番整改，這個製度再度煥發了生機。”
薛武安想起父親那一輩人去墨家學習的時候也是在墨家總院學習的，聽皮密新的說法，當時的墨家總院與今日的大不一樣，頂多隻是算作墨家的一個講堂而已。
“那之後呢？”薛武安皺著眉頭問，“為什麽老巨子要把位置傳給喬琰？”
皮密新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如果論才能，喬琰的確差蕭嶽甚遠。”皮密新咳嗽了兩聲，道，“但是你別忘了，當時蕭嶽是什麽身份。”
薛武安的腦中忽然“嗡”的一聲，皮密新說出這句話，他立即就懂了。
秦國定武公的弟弟，這就是當年蕭嶽和蕭陽在墨家的另一重身份。
“當然在後來喬琰也使了一些手段來敗壞蕭嶽的名聲，不過也都是雕蟲小技而已。”皮密新苦笑道，“老巨子真正不放心的，是秦國。”
“但是……”薛武安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道，“武成君後來不是也參與反秦了嗎？”
“不錯。”皮密新微一點頭，“但是蕭嶽在墨家時，公開發表過很多次讚同秦帝國的言論。這些言論雖然沒有給他帶來麻煩，但是也在墨家內部形成了不少爭論。老巨子意識到，如果把巨子之位傳給蕭嶽，墨家會再度分裂。”
“而且是大分裂。”薛武安喃喃道。
隻不過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竟然是支持秦帝國的。
皮密新沒有注意到薛武安眼中出現的新陰霾，自顧自地道：“是啊，而相比之下，喬琰就可靠得多了，不僅僅是因為喬琰這個人手段夠毒，心誌夠堅，更是因為喬琰以某一代巨子的遺作為綱，一直在墨家內部力主以暴力抗秦。”
“《非秦》三篇？”薛武安一驚，下意識地回道。《非秦》是秦帝國建立時的墨家巨子寫下的，號召天下墨者一起用武力抗秦。但聽皮密新的說法，這位巨子恐怕在當時難以造成什麽影響，真正將他的誌向發揚光大的，還是喬琰。
“沒錯。”皮密新點頭道，“喬琰的理論是，隻有塑造了一個強大的敵人，才能凝固墨家上下，將墨家打造成一支強大的軍事、政治力量，由下而上地傳播墨道。如果這個敵人消失了或者不夠強大，那墨家也會隨之分崩離析。”
再度聽到這個理論，薛武安心裏說不出的別扭，上次聽到臨死的喬琰說出這些話時，他隻是滿心厭惡。但是現在再聽，似乎喬琰說的也不無道理。如果墨家再度回到以前那種學派作風，隻怕又會重演悲劇。
“但是……”薛武安蹙著眉頭，看著皮密新，“那喬琰通秦……”
“既然要塑造敵人，那就不能讓敵人太弱小。”皮密新咳嗽了一會兒，咽了口唾沫，緩聲道，“秦帝國崩潰之後，墨家再度興盛，收納了大量流民，在十幾年間便在天下有了數萬信徒。這時候，武成君他們都回到了新建立的薛國，喬琰當時不過十幾歲，但是巨子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和老巨子一起按照著他自己的理論開始重新打造墨家。一邊號召武力反秦，一邊援助秦國。我也是在十八年前入秦之後，才知道這些往事的。喬琰當時早就接任了巨子之位，與我建立了聯係，甚至助我得到領兵伐梁的機會。所以我才會給你說，墨家對我有再造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