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東風(下)
“不用客氣。”南平君看著薛武安,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把希望寄托在這樣一名客將身上,“如果你失敗了,一切就都完了。”
“放心吧,南平君。”薛武安歎了一口氣,“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當梁軍全線後撤了二裏,在壽春城郊開始構築工事之後,徐軍用大舟搭建浮橋的工作也已經完成了一小半。這已經比計劃的速度要快一些了,但是不知道為何,呂勳開始越來越煩躁。
他不知道這種煩躁的來源,但他卻無法阻止這種煩躁在心中的蔓延與擴散。他總感覺自己有什麽地方疏漏了,可他想不出有什麽疏漏之處。
“昭信君現在在哪兒?”呂勳側過頭,忽然問道。
呂朋一愣,“我們這幾個時辰一直在淮水水麵上,北岸並沒有消息過來。昭信君把部隊指揮權全權交給了將軍你,他那邊沒有消息也是正常的……”
呂勳一怔,隨即才意識到這一點,微微頷首,歎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過了半晌,呂勳忽然道:“開船。”
呂朋一愣,奇道:“開船?去哪裏?”現在主舟漂在水麵,在緩緩地前進,但是因為船帆的角度原因,前進的速度非常慢。這也給呂勳提供了非常好的視野,可以在一個安全的位置觀察戰況。
“打反帆,返回北岸。”呂勳輕描淡寫地道。
“返回?為什麽?”呂朋大吃一驚,如果放棄這裏的視野,那幾乎就意味著呂勳放棄了指揮權。北岸根本看不到南岸的詳細情況,就算可以用旗號指揮,一個瞎眼的主將也沒辦法發出準確的號令。
“我放心不下。”呂勳隻是輕描淡寫地說道,“梁軍既然退後了,那這裏就沒有什麽大礙。再有一個時辰,浮橋就能徹底搭好。浮橋搭好之後,我就會發布總攻的命令,這些都不怎麽重要,還是北岸更重要些。”
呂朋仍然沒有聽懂,呂勳也沒有指望他能夠聽懂。呂勳剛才的那番話與其說是說給呂朋聽的,倒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的。
是的,沒有錯,這就是自己不安的根源。
當梁軍收縮陣線之後,徐軍會整體前移,昭信君就會成為徐軍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弱點。可是梁軍能有什麽辦法突襲下蔡呢?呂勳想象不出來。
可不知道為何,呂勳心中一直有非常不好的預感,似乎在對麵的南岸,有一個自己還不熟悉的強大敵人正在等待著自己。這個敵人給自己帶來的壓力就像一年前易水戰場上的“那個人”一樣。
直到現在,呂勳還是很難相信自己擊敗了“那個人”,他一直覺得在“那個人”的戰敗之下隱藏著什麽自己不理解的東西。但是昭信君的晉升和王上——不,現在應該叫徐帝——的嘉獎讓自己也放下了心中的警惕。上官相被罷相之後,東武君上台,徐國的邦交更加強硬,和幽山國有關的這些小問題也就更加沒意義了。而呂勳也失去了自己在朝中最大的支持者。
被罷相的上官衍還曾與自己有過最後的一次談話,之後他就離開了徐國,去向不明。在那次談話中,上官衍用拖長了音調的聲音神秘兮兮地道:“徐啊……徐……很快就有一場風暴到來,徐將成為風眼。”
坦白講,呂勳沒有聽明白“風眼”是什麽意思,但是上官衍的眼神和語氣卻讓呂勳一輩子也無法忘記。
現在,呂勳竟然又有了麵對“那個人”的感覺,這不是什麽好兆頭。“那個人”隻需要一個就夠了,如果徐的北方和南方都有一個那樣的人,呂勳幾乎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咽喉都被別人狠狠地扼住了。
也正因為如此,他不能給淮水南岸的那人留一丁點機會。
四分之一個時辰之後,徐軍舟師的主舟靠岸了,隻不過它靠的是北岸。這個消息雖然不大,但還是第一時間就送到了全軍統帥昭信君雒希的手裏。
“呂勳他回到北岸了?”昭信君看著手中的木簡,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還是忍不住向令卒確認道。
“是。”
“他是有什麽事要向我親自匯報嗎?”
“好像並沒有,呂勳將軍集結了北岸的兩三千技擊士,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他自己並沒有下船。”
“兩三千技擊士,還沒有下船?”昭信君皺起了眉頭,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他現在的一切都是徐帝給自己的,但是如果沒有呂勳,徐帝也沒有任何理由和借口給自己封爵。也正因如此,他是最了解呂勳實力的人,而呂勳的強悍實力也讓他對這個人產生了深深的恐懼。雖然呂勳每次麵對自己的時候總是很恭謹。
這次將全軍統帥權交給呂勳,其實他並不放心,可如果不這麽做,他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可以攻克壽春城。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就擔心戰況演變成現在這樣膠著的態勢,所以發書東武君,希望他能夠以別的手段將呂勳送到軍中,而東武君也沒有讓他失望。可是等呂勳真的來了,昭信君卻又擔心起來。呂勳是一把雙刃劍,不管是哪一麵刃,都足以切金斷玉。
自己會不會也成為金玉呢?
“胡鬧!”昭信君狠狠地一摔木簡,“他好歹也是現在的代理統帥,怎能棄戰事於不顧,在北岸悠哉看戲?給他發令,告訴他盡快離開北岸,到前線去指揮戰鬥,不然軍法處置。”
“昭信君……這……”
“快去!”
“諾。”
平心而論,昭信君不相信呂勳會對自己不利,但是他沒有辦法完全信任呂勳,萬一呂勳陰差陽錯真的就產生了什麽瘋狂的念頭呢?誰能確定這種事情不會發生?昭信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啜飲了一口酒,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可是他為什麽要回到北岸呢?也許……也許這本身就足以說明他的心裏也沒有那麽單純。幸好自己把這種不單純扼殺在了搖籃裏。
現在國中本來也不太平,王上稱帝之後帶來的一係列問題越來越明顯,有一些問題牽涉到人員的任用上。這也是這次昭信君力主由自己領兵伐梁的原因。如果這一仗贏了,自己將成為天下活著的傳奇,聲勢改過那些早就過時了的所謂“四方公子”也不是不可能。
昭信君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但是接到命令的呂勳,卻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他一旁的呂朋明顯能感覺到,呂勳在那一刻散發出來的已經遠遠超過了“焦慮”的範疇,那已經成為了憤怒。
憤怒的呂勳輕輕抬起頭,迎麵著從北岸吹來的東南風,手上的骨節越來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