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黑夜如冰(上)
在薛武安消失在杜明章視野的兩天前,也就是質子府發生騷亂的那一日。當天晚上,薛武安和百裏華相對無言的那一晚,另外兩個人也在進行著不怎麽暢通的對話。
“為什麽不動手?”
伍健看著自己眼前的農家麻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張任,農家麻主,雖然在六堂中武功並非最高,能力並非最強,但其心性之堅卻是伍健十分欣賞的。伍健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營造出了這麽好的機會,卻還是被張任給錯過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從上次農家受挫之後,雖然司馬陵力保薛武安,但是現在司馬陵已經離開晉陽,鞭長莫及,正是伍健報仇的好機會。在這些時日,伍健一直在暗中策劃刺殺大局,可直到今日,才真正有了可靠的機會。
但這個機會還是被張任錯過了。
張任此時的臉就像一塊木頭,從中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生氣,每一次讓他執行任務,他都是這個表情。慢慢地,伍健也開始厭煩了,可張任畢竟是農家麻主,在農家中的地位甚高,自己也不好責罰他。
但是現在,伍健實在忍不住了。
“說!”
一聲斷喝,外加拔劍出鞘,伍健已經卯足了發怒的勁頭,但張任的臉色還是波瀾不驚,仿佛伍健的怒火、伍健的威脅在他眼裏隻是一種小孩脾氣。這種“傲慢”無疑極大地挑戰了伍健的威權,讓他產生了一種濃烈的危機感。
伍健把長劍架在了張任的臉上,“麻主,你難道要背叛農家嗎?”
“卑職不敢。”張任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臉色仍是如常,“隻是今日在質子府,薛武安有三十名甲士護衛,身邊還有那個斬斷‘辛’手臂的莫臼。在場有兩百多人,我方畢竟隻有四名神農衛,卑職實在沒有把握。而且在質子府的四周,還有其他勢力的殺氣。”
張任說得有理有據,如果是平常,伍健幾乎就要放下長劍向張任賠禮道歉了。但是現在,看著張任的臉色,伍健卻仍是皺著眉頭。
張任變了,自從他來到晉陽之後,就變了。
伍健當然認識不到,自己來到晉陽之後也變了不少。大多數人一生都在觀察別人,很少觀察自己。雖然伍健是一個很有才能的人,但是很顯然在這方麵他也屬於“大多數”。
原來的張任,是一個有血性、有理想,也很支持伍健試圖為農家博取功名以流芳百世的願望。可是現在的張任卻像一具幹屍,似乎對任何事情都無可無不可。如果張任真的隻是因為客觀原因沒有對薛武安動手,那他剛才也不會沉默了。
“張麻主。”伍健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但讓它顯得更沉重了,“你難道……和薛武安私下裏有什麽交情嗎?”
張任那死水一般的臉微微波動了一下,輕聲道:“假榖主言重了,卑職剛來晉陽一個月,哪裏來的機會和薛武安結交。隻是……假榖主,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不管張任想問的是什麽,伍健都需要聽他的問題,這有可能是張任產生變化的關鍵,也是決定是否繼續重用他的關鍵,“你說吧。”
伍健收回了長劍,收入鞘中。
張任看著伍健的眼睛,壓低了聲音道:“敢問假榖主,你到底為什麽要殺薛武安?”
盡管已經事先有準備,但是真正接到這個問題,伍健還是有點恍惚。
是啊,自己為什麽要殺薛武安呢?如果沒有從文信君的口中知道那件事的話,自己也不會知道薛武安就是那個自己恨了十幾年的“仇人”。如果真是那樣,自己一定一如既往地敬愛薛武安吧。雖然有時候會覺得薛武安這種人太迂,但如果不迂,就不是當初悍不畏死、始終用悲憫的眼神看著手下的假巨子了。
雖然薛武安其實比自己的年齡還要小,雖然伍健混入墨家並不是真的相信墨道。但伍健和張任一樣,都是將薛武安的形象“供奉”起來的,薛武安激勵了他們,是他們心中的目標和超越的對象。這恐怕是當初在於安過得渾渾噩噩的薛武安所想不到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伍健才不敢親手去對付薛武安,而把這個重任推給了張任。他當然不知道張任和自己一樣,都對當初的“假巨子”存在著幾分敬仰。不管是張任還是伍健,對心中的這種情感都是諱莫如深,唯恐被農家同道知道。
現在,伍健卻從這個問題當中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
一瞬間,伍健原先的憤怒、不甘全部都消散了,剩下的隻有他盡力掩飾的苦澀。
“私人仇怨而已。”最後,他還是坦誠道,“而且此人支持公子平,我等如果站在太子這邊,薛武安是必須除掉的。”
“但是太子和司馬子卻都不同意……”
“為臣子的,有時候要為主上分憂。太子自然是宅心仁厚,司馬子也患得患失,我們現在做的這些髒活,都是為了讓我們的目標能夠實現!”
“假榖主……你信你說的話嗎?”
伍健被他問住了,一時半會還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張任捕捉到了伍健臉色的微妙變化,露出了一絲苦笑來回應。
“如果還有下一次機會的話。”最後,張任用無力的聲音道,“我一定會下手的,希望假榖主放心。”
雖然張任這話說得十分無力,但是伍健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意識到自己已經摧毀了這個年輕麻主的一部分信仰之後,伍健產生了極大的恐懼感和愧疚感,這兩種感覺就算是他決定要對薛武安動手的時候都沒出現過,現在卻像兩隻遲到的索命鬼,把刀架到了他的頸上。
最後,伍健還是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長歎道:“你下去吧。”
張任走了之後,伍健無力地坐了下來,他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光了。在這個像冰一樣寒冷的冬夜,他竟然迫切地希望能夠生一堆火。伍健畢竟是習武之人,內力強勁,雖然也不是很習慣江北的天氣,但卻甚少烤火。
現在,他卻似乎在打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