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混亂之際(下)
此話一出,這兩百餘名百姓登時如炸了鍋一般,叫喊聲更勝方才。
“我們來殺秦人!”
“我父兄皆戰死臨濟,現在秦人又來打我們,我們也要把秦王的兒女給梟首!”
“我們要報仇!”
“我兒子就是被秦人殺了的,我們家就這麽一個兒子啊……”
……
薛武安在如此洶湧的群情麵前,竟然有點不知所措,仿佛看到了以前從沒有看到過的事物。他自己無國無家,無父無母,有時候難免會以己心度他人,覺得別人和自己想得差不多。但是他忘了,國別、族別都是客觀存在的,邦國開戰,這些普通的老百姓是最受傷害的。
也是仇恨最深的。
一想到這裏,薛武安在氣勢上不禁就弱了三分,因為他想起了出征幽山國時遇到的那個叫做“黑夫”的孩子。他曾經想過要讓薛國變得更好,自己眼前的這些百姓都與黑夫一樣,是自己需要保護的人。
“諸位,諸位!”薛武安招著手,好不容易才讓眾人安靜下來,“我知道各位都很痛恨秦人,但是住在這裏的是秦國派到我邦的人質,事關邦交大事,還請諸位不要造次,現在趕快回家去吧。”
薛武安的話就像是一點火星,一下子點燃了幹枯的野草。這兩百餘名百姓登時大亂,叫喊聲、哭泣聲、叫罵聲不絕於耳,這一次,薛武安實在是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隻看到這兩百多名百姓竟然調轉方向向著自己撲過來,嚇得薛武安一後退,下意識地拔出青虹劍來。
他身後的三十名甲士都是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士卒,見薛武安拔劍,便也立即拔出腰間的長劍,湧了上來。
見到劍鋒之後,百姓們登時便安靜了下來,也不再撲向薛武安了,紛紛後退著,隊形也有點散了,甚至已經有一些人開始逃跑。
薛武安不希望用武力威脅這些百姓,他現在有點後悔剛才不小心拔出劍來,讓身後的甲士會錯了意,但同時,他也有一點慶幸。因為他實實在在地親眼見到,要平息這樣的一場動亂,隻能依靠武力威脅。
但是自己有什麽資格要平息這場“動亂”?難道這些百姓的要求是邪惡的、可怕的?從百裏華的朋友角度上,薛武安自然覺得如此。可如果從一個薛人的角度上,卻又不盡然。
“你們要是真有本事,自去前線入軍殺敵。”一旁好久沒有說話的莫臼皺著眉頭喊道,畢竟他也是一個秦人,“在這裏聒噪叫喊,能頂甚用?就算你們今日殺了公子玉和公主華,又能對戰事有什麽好的影響?速速回去,在作坊做活的繼續工作,家中有去前線殺敵的多給寄一些衣服錢財,身強力壯卻又不在民籍的速去上好戶籍投軍,這才是你們報仇的正道!”
這話雖然說得入情入理,但仍是有一些百姓不買賬。有一個老嫗跪在地上,用撕心裂肺的聲音哭喊道:“我家的彘兒死得那麽慘,連個全屍都沒有留下,我去哪兒報仇啊?”
也有人指著莫臼道:“你們這些當兵的,不去前線殺敵,竟然在這裏威脅自己人,保護秦狗, 一定是被東方玉給買通了!”
“對,大家跟我一起上,宰了這個秦狗的幫凶!”
頓時又是群情激憤,莫臼不退反進,手中長鈹一展,大叫道:“誰敢上前?”
看到森森寒光的鈹鋒,原本被鼓動起來的一些百姓再度退縮了回去。他們麵麵相覷,最後還是服了軟,紛紛罵道:“真是人麵獸心,不識好歹!”
一般來講,罵得越狠,越證明暴力衝突已經無法發生。人隻有在沒辦法使用暴力的情況下,才會使用言語暴力來傷害別人,以宣泄他們內心的怨恨。
在罵罵咧咧一刻鍾之後,這兩百名百姓也開始覺得厭煩,慢慢地開始離開,最後隻剩下幾個最執著的百姓,見今日“報仇”無果,便狠狠地瞪著莫臼、薛武安一行人,啐了一口,憤憤地走了。
薛武安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竟有點茫然。
薛武安想起了當初第一次與蕭平相見時所說的話。當時他認為百姓其實對上層的政治缺乏興趣,因為這與他們的根本利益是沒有關聯的。
但是現在薛武安忽然發現,百姓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簡單,百姓並非完全不關心政治。他們仍然對某些集體懷有立場與情感,而這種情感在仇恨的激發下,會變成更加激烈的東西。
雖然薛武安沒有,但是在大部分人的身上,國別、民族都是客觀存在的。而身在其中的普通人會受這種概念的影響,對此,薛武安無能為力。
薛武安從未像今天這樣,對邦國的概念這麽迷茫。
進入質子府後,他們見到了麵色慘白的百裏華與公子玉。公子玉剛開始還以為薛武安是來帶走他們的,如臨大敵地把百裏華擋在身後,叫道:“你們休想動我姐姐!”
百裏華和薛武安都有點驚訝,公子玉平時表現出來的冷漠與鎮定,竟然在此時全部消弭無形。百裏華也沒有想到這個素來寡言少語的弟弟竟然願意如此維護自己,眼中也不禁沁出了淚水,笑著把手放在公子玉的肩膀上,道:“好弟弟,放心,他們是我的朋友。”
公子玉臉上一紅,多看了薛武安兩眼,才緩緩地退後。
“華謝過薛將軍。”百裏華走上前,對薛武安行了一禮,雖然她剛才口稱薛武安是她的朋友,但這並不是朋友之間的稱呼。
“是百裏清叫我過來的。”薛武安看著百裏華,眉頭微微一皺,長歎一聲,坦白道。
百裏華點點頭,對這句話沒有一丁點的意外。
雖然“亂民”已經疏散,但是薛武安擔心他們再度集結。到了晚上,他便指揮那三十名甲士在質子府牆內牆外布好崗哨,輪流站崗,莫臼在外庭值守,自己在內庭值守。
夜深的時候,天上繁星點點,月亮在一個月前便已經達到了完滿的境地,現在又在不斷地向圓月“努力”著。薛武安坐在庭中,抬頭看著月亮發呆,他想不出還有什麽事情可以做。
百裏華輕輕地從裏屋走出,走到薛武安的身後,想不出有什麽話可以說。
他們兩個人,一個人看著天,一個人看著地,彼此相對無言。在薛武安的心裏,百裏清曾經給他說過的那句話現在仍然響徹在腦海當中。而對百裏華來說,也有屬於她自己的緘默理由。
時不時地,她會看到薛武安腰間的那把銅劍。
不知道過了多久,薛武安聽到身後的百裏華輕輕地說道:“我沒得選。”
薛武安不知道這句話是她的國別,還是在說她當初把送信之事推諉給自己。
百裏華也沒有說多餘的話,他們兩個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晉陽城就在這樣沉默的火焰之下煎熬著,每一個身在其中的人都感覺到了無窮無盡的焦慮,但是這種焦慮卻沒有辦法通過正常的手段去宣泄。
兩天之後,質子府的危機已經基本解除,薛武安將三十名甲士交還給了黎玄,又讓莫臼回家。自己一個人前往杜明章的賭坊,想舒緩一下心情。
但當他即將到達賭坊門口的時候,卻發現有兩三名賭客把一個人從賭坊裏拖了出來,拉到大街上開始暴打。
剛開始,薛武安還以為是那人欠了別人的賭債不還,但是隱隱地,他聽到那幾個打人的賭客邊打還邊喊著些什麽:
“秦人竟敢來我們晉陽賭錢!”
“秦狗滾出去!”
“你們秦人不是很囂張嗎?我打死你!”
隨著他們三個人打得越來越激烈,加入他們的人也越來越多。似乎他們打的不是一個從秦國過來的普通遊客,而是一個手上沾滿了他們父兄鮮血的仇人。
薛武安愣在街邊,看著那個被打的秦國賭客,看了許久,最後看到杜明章親自出來,通過說好話、塞錢等方式,勸服了數人,才平息了這場騷亂。
當杜明章最後向薛武安的方向看去時,薛武安就隻剩下了一個淺淺的背影,轉眼便湮沒在人群當中,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