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謀局布陣

原本以為是驚天動地,但卻寂靜得嚇人,因為實在太遠,除了馬嘶聲依稀可聞,薛武安能聽見的隻是城下那萬人方陣的腳步聲。

那兩支騎兵撞在一起的時候,雙方隊伍裏衝在最前麵的騎兵都被巨大的衝擊力撞下馬來,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瞬間就被後來湧上的騎兵給淹沒了,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由於騎兵騎具的限製,騎兵無法拿長兵器,隻能拿短普通的銅劍衝鋒,其實際的殺傷作用遠不及馬匹的衝擊力。

但是兩支騎兵衝撞在一起的時候,不管他們兩隊各自的衝擊力有多強,一次衝擊之後總會帶來一段時間的停頓,錐形的陣型肯定會在撞擊之後散開來,那時候便是馬背上的短兵相接。騎兵在這種情況下便和步卒沒什麽區別。

但騎兵實在是太珍貴了,隨軍騎兵的將領也定是不願意與秦軍死拚,拚命用手揮舞,嘴裏也大聲叫喊著,指揮騎兵們撤出短兵戰線,回身後撤,慢慢集結。秦軍的騎兵也有著同樣的想法,所以隻是鬥了幾個回合,雙方的騎兵便一齊後撤了。

但就拿剛才一瞬間的撞擊,就有數十近百人喪命,他們的屍體還停留在剛才雙方騎兵隊相撞的地方,無人理會。

薛武安已經看出了神。

“康虔真是好樣的。”

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薛武安回頭看去,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白色狐皮裘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後,正是隨王無咎。

“大王。”薛武安與眾人忙行了一禮,隨王皺著眉頭擺擺手,便把目光放在了遠方。

薛武安仔細看了看隨王一眼,想了想,最後還是道:“大王,此處危險,還請——”

“我站在這裏是有覺悟的,少俠。”隨王忽然打斷了薛武安的話,笑了一笑,“你不用擔心我,一旦秦軍開始攻城,我便會下城牆,畢竟那時候我也隻是個累贅。”

薛武安聽他說得真誠,心中對隨王的欽佩又深了幾分,隨王雖然年齡不大,但不僅勇於承擔,也有自知之明,雖然薛武安這輩子也沒見過別的國君,可隨王的氣度依然讓他十分心折。

“那支騎兵的將領。”隨王忽道,指著遠方的騎兵,“叫做康虔,今天是第一次上戰場,你知道他是誰嗎?”

薛武安沒想到隨王會問自己,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十七年前,安西君假傳詔書,偷拿兵符前去隨薛邊境,當時隨國派去薛國的八萬人由老將康懷率領。”隨王苦笑了一聲,“康懷非常熟悉先王,所以對安西君的假詔書產生了懷疑,安西君無奈之下,隻得將康懷格殺,率領隨軍北上晉陽……而那康虔,就是康懷老將軍的幼子。”

薛武安倒是不知道安西君所殺的康懷還有兒子,聽到這段往事,不禁想多看那康虔幾眼,但是康虔穿得並不顯眼,現在已經被騎兵的人群埋沒,看不真切。

“寡人這次要重提安西君的‘三秦不滅’口號,最擔心的便是康虔。”隨王道,“沒想到的是,康虔公私分明,對這個口號並無異議,還大力彈壓軍中反對的將領,實在省了寡人不少事……”

聽到這句話,薛武安也不得不對康虔敬佩起來。那畢竟是殺父之仇,並不是可以容易忘卻的。十七年的時間雖長,卻並不能真正撫平一個人心中的傷痕。

城下的一陣震耳欲聾的大喊把薛武安拉回現實,屈銓率領的萬人陣已經走出數百步,漫漫地分散成數個較小的方陣,為了振奮士氣,一齊發出了一聲呐喊。

而遠處的秦軍也已經逼近了,黑壓壓的一片軍隊,邁著整齊的步伐,薛武安甚至已經可以看見領頭那人的麵龐……

“是周傲本人嗎?”看到那張臉的絕不止他一個人,身後的朱會也發出了疑問,隨王聽到,沉吟半晌,搖頭道:“寡人年紀尚幼,這位‘秦虎’卻是無緣相見。”

“是周傲沒錯。”焦回驀地道,“我曾經在鹹陽見過周傲一麵。”

此話一出,整個城牆上的氣氛瞬間緊張了許多。

這幾日薛武安也向屈銓請教過,才知這周傲是秦國的老將,成名已有三十多年,是秦帝國崩潰後踴躍的第一批大將,論輩份比武元君孟闕都還要高。原本也是一名百戰百勝的名將,後來卻屢屢敗在薛國武成君蕭嶽的手下,在秦國朝堂上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

當年他的成名戰便是在秦關關口主動出擊,擊敗來犯的衛、隨聯軍,斬首六萬。事後“秦虎”的別號便不脛而走,周傲所率領的軍隊也被稱作“虎軍”。雖已事過境遷,但現在麵對著周傲親自領兵的部隊,眾人還是陷入了一種焦慮之中。

城下的屈銓,所承受的壓力一定更大吧。

薛武安看著那件大紅披風,現在屈銓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遠。而在右邊,屈班率領的數萬人已經組成了一個更大的方陣,幾乎鋪滿了右邊的平原。

“好,現在反而是周傲落在後手了。”朱會笑道。

“別過早下結論,那可是周傲。”焦回咬了咬牙,“我不相信他的十五萬人會在沒列好隊的情況下就連夜急行軍猛撲過來,一定還有後招。”

薛武安聽到左邊也有聲響,向左邊看去,發現左邊城下竟然出現了成百上千輛戰車,揚起了滾滾煙塵,戰車行駛的速度並不快,但看著那些穩穩前進的戰車,薛武安就感覺到了一絲顫栗。

戰車夏朝時便有了,數百年都沒什麽大的變化,雖然現在地位有些下降,卻仍是平原戰中的主力。戰車一般都由兩馬拉乘,車上站著三名士卒,“禦”負責駕車,“射”拿著弓箭負責遠程攻擊,“戎右”拿著青銅長戈負責近距離殺傷。薛武安大略一數,竟然一下衝出數百輛兵車,這個數目雖然不算很多,但這畢竟是已經展開陣型的兵車,在現在的戰場上卻是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兵車的衝擊力比騎兵還要強,如果這數百輛兵車就此碾壓過去,秦軍步卒的陣線便要崩潰。

但是秦軍卻仍然氣定神閑,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的慌亂。

“周傲是宿將,會沒有準備戰車便貿然出擊嗎?”焦回的眉毛皺得很緊,他自言自語的聲音雖然小,卻很清楚地傳到了眾人的耳中。

但是不管怎麽說,現在隨軍已經對秦軍展開了合圍之勢,左方是戰車,右方是屈班的數萬主力,中軍則是屈銓親自指揮的一萬人,還有一支數千人的精銳騎兵在康虔的率領下伺機而動。而遠遠望去,秦軍的陣型還沒有展開,不論如何,隨軍贏下這第一個照麵肯定是毫無疑問了。

薛武安這樣想著,心中卻是有些不快,他已經可以想象得到屈銓凱旋之時的英姿以及眾人投射過去的仰慕的目光了,他在心裏演練了一遍,覺得自己也難保在那時不會向屈銓投去同樣的目光。

“秦軍的兵車!”

薛武安聽到這聲叫喊,忙向秦軍看去,卻什麽都沒有發現,又看了幾眼,還是沒發現什麽,便叫道:“誰喊的?秦軍兵車在哪兒?”

“是北門城牆的兄弟看見的,他們說秦軍戰車向公子班將軍去了!”

“什麽?”焦回大吃一驚,“秦軍竟然把戰車放到了那兒?難道周傲……”

薛武安倒吸一口涼氣。

“……難道周傲早就猜到公子銓將軍會如此布陣?”

焦回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

屈班的那數萬人是隨軍主力,現在已經距離屈銓甚遠,屈銓會如此布陣,完全是因為城下的空間被秦軍的急行軍壓縮,無法展開大軍,隻好讓屈班率領主力迂回到側麵進攻,卻沒想到這一切都在周傲的計劃當中!

現在,隨軍的兵車雖然可以肆意衝擊秦軍步卒的陣線,但秦軍兵車也可以肆意衝擊隨軍陣線,更可怕的是,秦軍衝擊的是隨軍的主力,而前方的秦軍熙熙攘攘擠成一團,卻並不能看出人數幾何。

“不好,銓兄他……”

隨王的話剛說出口便收回去了,也許是怕影響軍心。但有一個事實卻是毋庸置疑的——屈銓中計了。

但是屈銓卻沒有意識到這點,還在指揮萬人陣、騎兵與兵車協同上前,想一口吞掉麵前的這塊肥肉,他急迫的心情薛武安也不是不能理解——周傲本人就在那支秦軍的最前麵。

“如果沒人提醒的話,公子銓將軍怕是真要中計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薛武安回頭看去,卻是非命院掌事危滄帶領著數十名墨家弟子來到了城牆上。

看到危滄,薛武安心中便有點不安,刻意地躲開他的目光。隻聽焦回在一旁道:“現在公子銓已經距我們太遠,隻怕高聲叫喊都不會管用,如何才能提醒他?”

“為今之計,隻有派出信使,告知公子銓,讓他將兵車轉向北邊去迎戰秦軍兵車,方有一線生機。”

危滄的口氣裏已經隱含了一絲諷刺的味道,眾人聽得不免尷尬。身為一軍主帥,竟然需要城牆上觀戰的人送信提醒才可調整戰策,想來卻也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情。

“看!公子銓將軍派兵車過去了!”

旁邊一個士卒喊了一聲,薛武安看去,發現那數百輛兵車果然都已轉向,奔赴北方弛援屈班了。浩浩****的車隊從秦軍和隨軍萬人陣之間飛馳而去,揚起的沙塵幾乎遮蔽了整個戰場。

“銓兄看來也不是傻子。”

隨王笑了笑,忽道,這話針鋒相對的意味也是很重,大概是不滿自己的哥哥被旁人如此嘲諷。但處在屈銓的位置上,屈班那邊的情況他無論如何都是看不見的,隻有可能是屈班自己察覺到了危險,向屈銓派人求援。危滄卻是沒說什麽,隻是仔細地看著戰場。

待車隊浩浩****地開過去時,屈銓也在大聲指揮著自己手下的萬人陣,而公子班那邊的隨軍主力也已經轉過方位,對準了秦軍,雖然兵車受到牽製,不能衝擊秦軍步卒,但現在看來,屈銓仍是想合圍秦軍。

這時,兵車已經全部開了過去,廣闊的戰場再次顯現在眾人的眼中,但是眾人看到眼前的情景時,卻幾乎全部露出震驚的神色,有的甚至還發出了驚呼。

在薛武安的眼中,那些身在遠處的秦軍士卒,此刻竟前所未有的近,而且還在不斷迅速靠近。

秦軍發動了衝鋒!

一衝鋒起來,原本擠在一團的秦軍忽然展開,雖然並不成完全的陣型,卻也並不散亂,旗幟也打了起來,黑底紅線的旗幟上寫著大大的“周”字,在風中飄揚著。

現在看去,秦軍幾乎是遮天蔽日,很快就吞沒了大半個戰場,竟是比屈銓的萬人陣還要多出許多人,薛武安心跳猛地加快,他現在才意識到,這根本就是秦軍主力。

如果剛才屈銓沒有調走兵車,而是用那數百輛兵車去衝擊正麵秦軍的話,秦軍主力一定大受損失,但誰能想到屈銓察覺到了主力有難,正麵秦軍數量不明,唯恐是疑兵之計,穩妥起見便調走了兵車去支援屈班。

薛武安隻感覺如同掉進了一個冰窟窿,全身不斷地戰栗起來。難道從一開始,那個周傲便算準了一切?

“不好,他們的目標是於安城!”危滄失聲叫道。

喬蘇聽他說話,暗暗掐了薛武安一把,薛武安回過神來,咬咬牙,高舉起手中的墨守劍,大聲叫道:“眾墨家弟子聽令!”

他的聲音都有點發虛,幸好現在也沒人聽得清楚,城牆上的幾十個墨家弟子,以及朱會、焦回、危滄三名掌事,還有一旁的喬蘇,皆一齊叫道:“弟子在。”

曾經隻有薛武安口稱“弟子”的份兒,卻沒想到今日還能聽到別人對自己口稱“弟子”,但現在卻沒時間想這些。薛武安定了定心神,高聲道:“各院就位,非命院墨士上前,守衛城門,開啟所有機關!”

“遵命!”

薛武安下完命令,墨家眾人皆有條不紊地行動起來,薛武安回身看著隨王,行禮道:“大王,還請不要涉身犯險。”

隨王點了點頭,臉色已經變得鐵青,忽然,他似乎看見了什麽,驚呼出聲,與此同時,喬蘇也發出了呼喊,聲音中已經帶有哭腔。

薛武安猛地回頭,看到了一副讓他震驚得呆住的景象。

秦軍已經衝到了那萬人陣的近前,在那種強力的衝擊之下,騎馬立在萬人陣最前麵的屈銓,已經應聲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