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定陽殘風

看著這個光看相貌和普通商賈沒什麽區別的中年人,薛武安的眼珠都差點瞪了出來,卻還是看不出端倪。

“既然墨守劍在你手裏,那你此去定是在秦國打探消息的了?”四下打探無人,皮密新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啊……啊……算是吧。”

薛武安感覺前所未有的尷尬,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有些事,我本來還在猶豫,但現在……也就給你們墨家坦白算了。”皮密新有些恍惚地道,“可能你還不知,三個月前,你們巨子給我送來書信,希望我能夠提供秦國軍隊的動向。當時我還是秦國丞相,雖然墨家對我有再造之恩,但總是不能背叛,可現在……”

他長歎了一聲,苦笑著道:“告訴你家巨子,秦國出擊三秦的計劃仍在進行,並沒有因為老王的去世而中止。”

“等會……”雖然不知道皮密新說的話對墨家有什麽用,但薛武安卻捕捉到了另一個讓他感興趣的信息,“你是說……秦王……死了?”

皮密新點了點頭,“正是,十日前,我尚在鹹陽廷議,定下老王諡號為武定,在那之後……屈姓和百裏姓卻對我突然發難,逼得我隻得隻身逃出秦國。秦國日後已與我再無關係,所以對這次秦國出兵,我已毫無忌諱。”

秦武定王,這對帶領秦國在關西重振旗鼓的秦王來是再合適不過的諡號了。但很諷刺的是,這個諡號竟然和當今薛王當年的封號“定武公”頗為相似,不知道薛王得知此事,心裏會作何感想。

既然這個皮密新是和巨子相熟的人,那他口中的情報一定對墨家頗為有用,不如多問一些。薛武安心中這麽想著,口上問道:“秦國此次出兵,兵員多少?”

皮密新輕輕歎了一聲,似乎對泄漏秦國機密仍然感覺不好受,“新王登位後,任用了很多新人,雄心比起老王來隻多不少,就我了解到的,這次秦國出兵,第一目標是隨國,眼下已經征發了三郡,總共十萬人,再加上在定陽郡征發的三萬人,以及邊境上的邊防軍團,總共有十六七萬人。”

十六七萬!

聽到這個數字,薛武安的心跳驟然加速。這個數量已經遠遠不是普通的扣關犯境了,秦國拿出的這支軍隊,無疑是去殺將取地的。

“何人領兵?”薛武安似乎隱隱知道巨子派自己來三秦所為何事了。

“不好說,依我所見,這次的主將應該會由那些屈姓的新貴擔當,尤其是屈馮。但如果穩妥一點,還是應該交給老將周傲。”

屈馮和周傲薛武安一個都不認識,但他把這些名字都默默地記在了心裏,準備到時候告知巨子。”

“還有,就是武元君孟闕——”

腦子裏“嗡”的一聲,薛武安幾乎感覺眼前的皮密新都變得模糊起來,想也不想,他脫口而出叫道:“武元君?他要出戰嗎?”

皮密新被他的激動表現嚇了一條,竟是愣在那兒半天沒說話,薛武安這才反應過來他竟然在情急之下揪住了皮密新的衣服,連忙放開手,連聲道歉。

皮密新似乎脾氣不錯,也沒多說什麽,隻是回答道:“出戰倒沒有,隻是武元君已經隱居多年,新王登位後第一件事便是和屈馮去見他,據說相談甚歡,屈馮本來就是武元君從前的戰友,二人關係也甚好,我隻是怕武元君被這兩個人說服,重新出山。但現在看來,似乎還沒什麽動靜。”

聽他這麽說,薛武安鎮定下來,暗暗責怪自己剛才為什麽會失控。但自從遇到公子平那家夥後,自己就經常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和行為……也許是自己和他命格相衝?

見問得差不多了,薛武安便笑道:“我知道了,感謝先生相助。”

皮密新苦笑著擺了擺手,臉上毫無氣色。

看著他的表情,薛武安才想起他剛才說的這些話全都是背國之言,不由得起了好奇心,但又不好明問。

正在猶豫間,皮密新卻忽然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到底為什麽會和秦國決裂至這種境地?”

薛武安心下一驚,皮密新不愧是多年沉浸宦海的老手,察言觀色的本領已是一流,便點了點頭。

皮密新笑了笑,這陣笑容在薛武安看來竟是非同尋常的苦澀,笑完之後,皮密新卻是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回身望著那條生水,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當年,我也是從這裏入秦。”過了半晌,皮密新才道,“那時我覺得秦國的一切都是好的,風俗,市鎮,城池,甚至這條剛剛從薛國手裏奪過來的生水。”

薛武安走到他身後,看著他蒼老的背影,靜靜地聽著。

“我在秦國待了十六年,看起來很長,但仔細想來,卻短得要命。”皮密新長歎一聲,“當年的秦王,雖然年齡已經不小,但滿腔的雄心,如同一個赤子。我們甚是投機,他立即拜我為卿,讓我領兵進攻梁國,我本就是梁國人,輾轉各國做官,但對梁國仍是非常熟悉。一擊之下,大勝而歸,拜將入相,那時候是何等的風光……”

薛武安聽得出了神,水麵上的飛似乎也大了不少,吹得人臉頰生疼。

“但是……後來……”皮密新的話語中更帶了一絲傷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就陷入了宦海那無窮無盡的勾心鬥角當中,一日複一日,鬥得我也老了,王上也不在了……王上薨逝之後,我本想繼續為秦國出力,但是屈姓和百裏姓卻緊緊相逼,希望我交出相權。我一開始還想退讓三分,後來才發現,自己連退讓的餘地都沒有了。”

他看著生水,忽然伸出雙手來,“身為丞相,竟然孤身出逃,不管在哪國都必遭人唾罵,以後恐怕不會有哪一國再用我了。我在剩餘的這一生中,再也無法為秦國效力或者與秦為敵……深以為憾。”

說著,皮密新伸直雙臂,平行於前胸,兩隻手掌交叉,左手在前,彎下腰去,向西麵施了深深的一禮,腰躬得很低。

薛武安看著皮密新,竟是說不出的難受,以功拜相,又因為朝野鬥爭而去國,他已在書中讀過太多。他以前會覺得這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畢竟各國在王上更迭時都必然會經曆權力層的更新換代,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以前沒覺得被權力的浪潮刷下來的人有多可憐,隻是因為自己不是那些被衝刷下來的人。而皮密新就站在自己的麵前,他很脆弱,很軟弱,有自己的情感和願望,而這樣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和書上幹巴巴的字句完全不同的。

一時間,他對這個蒼老的失敗者竟然產生了一絲敬意。薛武安整理了一下衣著,向皮密新拱手施了一禮,“皮丞相如果無路可去,墨家隨時歡迎皮丞相,墨家是天下之派,皮丞相不如日後便做一個天下之士,不再為一國一邦而憂心。”

皮密新聽到這句話,回身大笑起來,笑了半晌,方道:“說得好,說得好啊,少俠意氣風發,生氣勃勃,讓我想起了年輕之時,真是讓人痛快啊。”

聽著皮密新說這些話,薛武安倒是不知他是在誇讚自己還是在諷刺自己了,當下苦笑一聲,“在下不知皮丞相的意思。”

皮密新止住笑,對薛武安道:“你莫要多心,我不是在出言相譏,這話是發自內心的。”他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似乎是在回想著什麽,“年輕時候,我隻是一個貧苦的農家子弟,由於運氣好才被梁國蘭陵學宮的師父看中,收入門下,學了一身本領。那時候,我也是想用這一身本事打出一個新天地來,還天下一個太平,何等天真,又是何等的威風啊。”

他重新笑了起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可能會覺得那時候的自己真的很傻,但如果有機會再次看到當下的年輕人,你會和我一樣發自內心的開心的。這表明這個天下還不會就此變得死水一潭,沒什麽比這更能讓人興奮了。”

薛武安聽著他近乎絮叨的言語,聽得卻格外認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皮密新說完後,似乎也覺得自己對這個初次相見的年輕人說了太多,苦笑一聲,歎道:“年齡大了,廢話也多起來了,少俠莫要見怪。”

薛武安連忙回答道:“皮丞相言重了。”

“至於說去墨家嘛,很抱歉。”皮密新輕聲一笑,“我已經太老了,不止是身老,心也已變得太老。墨家太有朝氣了,我怕在那裏待不下去啊。”

薛武安恭聲問道:“那皮丞相想去哪國?”

皮密新凝神細想了片刻,笑道:“以我現在的情況,去做個教書的先生倒還是不錯,梁國蘭陵學宮,徐國臨稷學宮,也許才是我的去處。”

薛武安拱手向皮密新施了一禮,“那薛武安就恭送先生了。”

皮密新微微一笑,還禮道:“在學宮教書時,我定會留心天下,我想不用多久,少俠的名字就能傳遍天下了。”

看著皮密新的眼神,薛武安心中一動,但又覺得這可能隻是皮密新的客套話而已,他在宦海沉浸太久,沾染了太多官場習氣也說不定。但人家畢竟是誇讚自己,不好就此說什麽,便笑著沒有回話。

傳遍天下?

墨家雖然聲名卓絕,但是素來進退一體,渾如一人,就連墨家巨子也隻是以“巨子”一名響徹江湖,很少有人會知道當代巨子的真實姓名。他一個墨家弟子,最高的成就也不過是接任下任巨子,“薛武安”這三個字,注定是沒什麽機會出名了。

而且,這個名字如果真的傳了出去,對自己未必是好事。

送走了皮密新,薛武安重新踏上了旅途,剛才聽到的信息他已經全部記在了心裏,也許巨子派自己拿著墨守來到三秦,所為的就是為此事做準備,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巨子為什麽不和自己明說呢?秦國要向三秦發兵,巨子一定是想秉承“墨守”之道援助三秦,薛武安並不覺得著整件事有哪一點是需要被隱瞞的。

水麵上吹來的風小了一些,薛武安看著百步外的渡口和生水,輕輕地向渡口踏出一步。

這一步踏著的是柔軟的草地,這是剛才皮密新站過的土地,剛才他就是站在這兒向生水遙遙一拜的。

不對。

他一直在潛意識裏忽略了一件事,皮密新是秦國的丞相。

那巨子是怎麽認識他的?又是怎麽對施恩於他的?這份恩情又是如何深重,竟然能讓皮密新尚在丞相位置上的時候就在猶豫是否要告知巨子國中機密?一般人不都應該拒絕的嗎?薛武安雖然尊敬皮密新,但也不覺得他是一個這麽重情義的人,若他真是這種人,也不可能占據左丞相之位十年之久。

更可怕的是,那是秦國的丞相。

自從秦帝國建立後,墨家就斷絕了和秦國官方的關係,除了每年鹹陽分院展開的招收墨家弟子的活動,墨家幾乎停止了在秦國的一切活動,一切皆是因為秦帝國建國之初始皇帝的那句話:“天下歸一,非流血漂櫓不可。”這句話大大地刺激了當時的墨家巨子,憤而寫下《非秦》三篇,將對抗秦國作為整個墨家的綱領和信條。秦帝國崩潰後,墨家對繼承了秦帝國衣缽的西秦仍是抵製與封鎖的態度。

巨子他到底是用什麽樣的手段把自己的力量打入秦國朝堂的?

在接下來七八天的旅程中,薛武安始終無法放下心中的疑惑。這種疑惑也就伴隨著他的腳步來到了定陽。

雖然是第一次來到定陽,但薛武安卻似乎對這裏很熟悉一般,並沒有進入定陽城,而是順著一條不甚寬廣的小道向東走了十來裏,這條小道看來已經荒廢許久,一路上的屋舍盡皆廢棄,殘簷斷壁,蛛網密布。薛武安一路都看得非常仔細,似乎這裏對他有著什麽特別的意義。

但這確實是他第一次來定陽。

很快,他就到了一片荒野。

從他的位置看過去,方圓十幾裏都寸草不生,更遠處便是一條山脈和綿密的森林,遠處傳來一陣陣鳥叫聲,但不知為何,那些鳥兒沒有一隻願意經過這裏。薛武安向前走了兩步,但馬上他就感覺到一絲壓力在阻止他的前進,那是一種令人作嘔的不適感,幾乎要讓他吐出來。除了令人不適的氣味外,還因為他看清了在這片荒原上代替野草和森林的是什麽——腐爛的青銅兵器和隱隱可見的白骨。

這時他才能真正體會那首他在梁國時聽到過那句詩:

“白骨露於野,鬢發衰如霜。”

這裏是以前的戰場,也是二十萬人殞命的地方。

薛武安站在這兒,不知道到底該做些什麽。忽然,背後傳來一聲嬌笑: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