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大日何江山不複(5)

眼見得呂道長出手毫不留情,一眾番僧都是頗有些兔死狐悲的憤慨,卻又聽得他話語之中殺氣彌漫,一時間個個都是不敢上前,也曉得自己這位同門,自當年前往南詔丟了一條胳膊之後,便是一直不曾釋懷,此刻竟是心魔湧現,當著一眾道門高人的麵對望舒出手,不說其是非功過,至少都要落一個不尊高人大能的罪名,就是活佛本人在此,隻怕也是無話可說。

一時間,一眾番僧個個後退,又聽得那剛剛見識了混元大羅聖人將士,又見道門高人大能殺人,嚇得滿臉蒼白,渾身都是冷汗的隆舜一時說道:“靈均道長!靈均道長贖罪!我是鬼迷心竅,失了神智,才舉兵冒犯了道家聖地,罪該萬死!還請道長念在我家先祖麵上,饒過我這一次罷!”

望舒將這隆舜忽然改口,也是一愣,隨即便也恍然,卻是此人真真是牆頭草一般的角色,哪邊風大就順風而倒的高人,臉皮之厚,已經不是尋常人所能比擬,卻是見得麵前局勢驟然扭轉,道門一方又有呂道長這位殺神坐鎮,一時間開口求饒,竟是絲毫不顧及旁邊的一眾番僧。

靈均老道見得這般,並不說話,而是轉頭看向熊道人,聽得熊道人帶著一絲怒意道:“南詔國主此言差矣!片刻之前,國主還說你蒙氏與我道門毫無關係,此刻卻又扯出你家先祖出來,著實叫人難解。說起先祖,老道卻是想要請教國主,你南詔之中,能夠代表先祖喉舌的烏蠻大祭司何在?什麽時候,你一個世俗國主,也能扯及這等幽冥之事了?”

隆舜一時聞言,更是嚇得顫抖不已,連忙道:“熊道長贖罪,原是小子失心瘋了,先前說過什麽,我都不曾記得。懇請熊道長指點,卻是莫叫我蒙在鼓裏才是!”

此言一出,無論是密宗還是道門,甚至隆舜身邊的一眾親兵眼裏,都是顯露出難以克製的鄙視,一時間對這位國主的真實麵目有了一個深刻的了解,個個都是不齒。

靈均老道歎了口氣,道:“南詔國主,你乃南詔一方帝王,不該說這等不自重的話語。老道今日並不想與你為難,也從來不曾與你南詔任何一位先祖為難。今日之事,原是我道門與密宗之爭,也全是密宗諸位道友挑起,卻是由始至終,我們都不曾想過為難你。”

說著話,靈均老道身形一閃,出現在隆舜等人麵前,看著隆舜和一眾番僧,以及隆舜帶來的親衛,歎道:“今日之事,原是不必要的爭端,密宗在南詔傳播,老道從未有過任何不滿。先前老道與準提道人的話語,諸位都是聽得明白,應該曉得因果定數,聖人都不能違反。如今老道不願與諸位多做爭執,懇請諸位自行離開,叫此事就此了結罷!”

一眾密宗番僧彼此間交流片刻,也曉得以現在的情況,莫說是與道門爭奪巍寶山的歸屬,就是自己這條性命,隻怕都是在道門眾人的一念之間,卻是隆舜身為南詔國主,秉承氣數,南詔不滅,道門中人不會對他出手,和尚們卻是沒有這等氣數在身,真真是敗軍之將,生死不由自己的。

曉得靈均老道的意思,是不願意在此大開殺戒,雖然先前他徒弟一劍殺了數十名番僧,現在也願意放在場眾人離去,番僧們心中多少也安定了些許,便有一人出頭,朝著靈均老道行禮,道:“靈均道長,從來佛道之爭,自古便有。今日我等爭不過你們,又有準提佛母的意思在此,便也不敢再多糾纏。從今往後,密宗隻在南詔傳到,絕不會再打攪你道門的安寧。”

靈均老道點點頭,歎道:“老道原不願意事情走到這一步,卻是佛門道門,都是聖人道統。聖人乃是天地法理化身,本身就是道理,無所謂對錯,也無所謂你我。當年老道再南詔傳教之時,總是與佛門及巫教的道友交好,那虹化升天的楊法律大國師,還是老道的好友,足見老道對於密宗,並不排斥。一切既然已經過去,就不必再做糾結,諸位還請離去,莫要再生爭端便是。”

那僧人微微點頭,又是朝著靈均老道行禮,隨機也就告辭,叫人扶起那個瘦高的僧人,一眾人竟是絲毫不管隆舜,徑自順著小路下山,一時不見了身影。

一旁的委蛇看了滿眼,心中不忿,卻是他先前被佛門的飛天蜈蚣困住,著實丟了臉麵,這下子看著靈均老道放和尚們走,多少有些不滿,小聲道:“呂道長,要不要我放出族人子孫,好好‘送送’這些佛門大德?”

呂道人聞言一笑,說道:“若是平時,我隻怕還要助你。不過今日,靈均道長剛剛回轉南詔,就叫他言而有信,說話算話罷!那些和尚,被望舒一刀傷了元神根本,又是夾雜在四位聖人角力之間許久,已經沒有什麽前途,放他們去就是了。聖人不仁,管你是和尚道士,修士還是凡俗,都是一般看待,都是看作螻蟻。今日卻是他們吃了大虧,生不如死,不必糾纏了。”

委蛇原本不滿,聽到這裏也就釋懷許多,一時歎氣,不再說話,卻是這麽多年以來,他也看著密宗道統再南詔傳播,並不見得有多不妥,大多數時候還是勸人向善,教人學好的,和尚們大多數也還有些慈悲,一時也就不再糾纏。

靈均老道那邊,則是看著隆舜,又是說道:“國主,此事已了,還請國主下山罷!”

隆舜聞言一震,一時又是膝行上前,跪倒在靈均老道腳下道:“靈均道長,我先前聽準提佛母說話,我南詔國運卻是將要覆滅而亡。還請道長救我,救救南詔罷!南詔始終是道長親眼看著建國的,卻是世代尊奉道長,我是不中用的,一死謝罪也可,卻是求道長救我南詔,救我南詔啊!”

靈均老道搖了搖頭,歎道:“往昔種種皆做下,如今方知後悔遲。南詔國主,氣數在此,聖人都不能違背,又何況老道呢?你南詔國運,已經破滅大半,回天乏術,難逃個國破家亡。隻是國主你的千年名聲,倒是還有挽回的可能,若是能夠痛改前非,一心為民,說不得還能受宗廟供奉,不至於淪為萬人唾罵的孤魂野鬼!”

靈均老道此言一出,隆舜心中就像是被雷電擊中一般,整個人渾身顫抖,回想起自己繼位以來,橫征暴斂,酒肉無度,仗著自己南詔國主的身份,欺壓一眾烏蠻百姓,導致怨聲載道,先祖英靈不安,卻是一直不知悔改,反以為榮,渾渾噩噩過了這麽多年,此刻才聞得暮鼓晨鍾,卻是悔之晚矣。

一時間,靈均老道不再看向隆舜,而是對他身後的諸多親兵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們今日前來,並非是出自本心惡念。老道不願追究今日之事,隻願你們記著這是非善惡,多為百姓著想些許,積累福德才是。”

眾兵丁盡皆跪地叩首,感謝靈均老道大度點撥,有些已經涕淚交橫,說不出話,卻是看見靈均老道,聽見他的話語,才想起傳說之中,這位道長是何等慈悲,何等寬厚,何等愛民,自己等人今日前來,原是不該的。

靈均老道見眾人這般,微微點頭,一時轉身,原地消失,重新出現在望舒等人麵前,對眾人說道:“此間事了,我們進去罷!三清天尊顯聖,法理之身重臨,是道門之福,是三清觀之福,卻是還要好生祭祀感謝,才全了禮數。”

眾人點頭,紛紛跟著靈均老道走進三清觀中,就見三清觀的大門一時封閉,隻留下隆舜等人站在門前空地之上,各有所思。

許久之後,隆舜才緩緩站起身來,虛弱地對眾人下令,回轉山下城中。眾人經此一事,對這一位國主已經有了諸多不滿,卻又記著靈均老道的話語,心中善念不絕,便也好生服侍著隆舜上了轎子,抬著像是一時間老了幾十歲的南詔國主向山下走去。

南詔國主的依仗途徑山澗,隆舜忽然在轎中慘叫一聲,痛苦不已,隨即嘔血不止,一時間滿嘴滿胸都是鮮紅的血水,嚇得一眾兵丁個個手足無措,連忙停下服侍,將其抬出透氣,就聽他口中含糊哭喊道:“隆舜辜負了南詔先祖,辜負了烏蠻百姓!我身為國主,竟不自知,時至今日,才曉得慈善愛民之理,卻是……卻是悔之晚矣!”

眾兵丁看隆舜哭得傷心,口中還有鮮血不斷湧出,自己卻是渾然不覺,隻顧著懺悔不休,又是倍覺痛苦,一時間也是覺得心中頗為感慨,暗道國主竟是被靈均道長一句話點醒,曉得了自己先前的諸多不妥。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眾人此刻也是被隆舜感動,連忙上前,紛紛勸慰,隻叫他想開些,今後好生彌補就是。

隆舜隻顧著哭泣懺悔,也聽不進眾人勸慰之言。眾人見他滿口鮮血,便也想著去給他打些泉水漱口潤喉,卻是走到山澗之處,見那小溪早已幹涸,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隆舜見得這般,卻是掙紮著要去小溪邊看看,眾人拗不過他,隻得百般攙扶著帶他到了山澗小溪邊,卻是此處原本有一道泉水,數十年前就已經斷了,時有時無,此刻卻是一滴水都沒有。

隆舜站在溪邊,一時悲從中來,仰天歎道:“我乃罪孽深重之人,又是壽盡將死之身。生前罪孽,罪無可恕,不知如何挽回。如今見此山中泉水幹涸,隆舜願意將自己生生世世的血液化作清泉,滋潤山澗,潤澤萬民,以求贖德罪孽之萬一!”

眾人聞言大駭,連忙上前阻止,卻見隆舜一時間倒斃河床之上,肉身隨即化作諸多卵石,崩裂開來,隻有血液汩汩流出,由鮮紅變得清澈,一時間灌滿了小溪,潺潺流動,朝著山下流淌而去。

眾人駭然,不知如何是好,卻是不知隆舜此舉,乃是誠心悔過,肉身化泉,千年萬載不曾幹涸,以無窮無盡的歲月,來贖回自己對南詔造成的惡果,也算是得了救贖,才有這等神異。

泉水潺潺眾,一名大膽兵丁上前,捧起泉水,送入口中,隻覺得泉水甘甜無比,清冽解渴,卻又帶著絲絲若有若無的苦鹹,一時歎道:“國主的血中和著淚水,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從此解脫……有此清泉,百姓們總算是有了福報,無論南詔如何,這泉水總是不休的……”

一時間,眾人都是落淚,紛紛上前飲水,感歎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