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菊殘猶有傲霜枝(4)
山村之中,難得有了一個著實熱鬧的夜晚。
饒是望舒幾裏勸阻,又是幾番解釋,村民們還是將他敬若神明,當作下凡的神仙一樣膜拜,處處顯得有些拘束嚴謹,卻是此地離長安和洛陽都不過是百裏之遙,正處在華夏文明最初的發源地上,尋常時候眾人都是耕田打獵,渾渾噩噩度日,可真到了這等要緊時候,其底蘊和積累才能徹底表現出來,卻是禮數周到之處,隻怕要叫許多爆發大戶汗顏,卻是區區一個小村子,招待神仙的禮節也不必三五千年錢軒轅黃帝時代少多少,一應地周全細致。
中原文明的傳承,雖說是有著混元大羅聖人傳下道統,老子李耳先師開創先河,後又經過百家爭鳴,出了孔、孟、荀、墨、老、莊、韓非諸子,著書立說,傳承千年,卻是有些最根本,最實際,最貼近生活的東西,還是靠著老百姓們口耳相傳,代代傳承。
尋常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落中,搞不好就流傳著外界都不曾傳承下來的諸多道理和規矩,卻是紅塵滾滾,洗練一切,某些陳舊規矩的傳承,比不上這等世外桃源一般的封閉村莊。雖說望舒現在所在的這個存在,還不曾到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程度,可其偏遠之處,一年到頭見不到一個生人的環境,還是教其保留了絕大多數十分古老的傳統,一時間竟是叫望舒都有些不知所措,以他的修為和眼界都難以理解某些奇奇怪怪的繁瑣風俗。
看著眾人小心翼翼地圍著自己,既不敢叫氛圍陷入尷尬,又不好多與自己說些什麽,一切都是保持著小心謹慎的禮數,望舒一時間也是著實受不了,又是聞著空氣中彌漫的濃鬱雞湯香氣,頓時長歎一聲道:“諸位鄉親,我跟你們說句真話。你們要當我是神仙,我說不過你們,隨你們便;可你們要將我當神仙一樣供起來,我卻是無福消受,也不覺得自在快活。縱然我是神仙,現在也是以肉體凡胎坐在諸位麵前,不必這般客套,反而失了親近。你們若是有酒,大可以端出來大家喝上幾碗,卻是省卻些繁文縟節才好!”
先前招待望舒的那老者,原本就是村中的德高望重之人,眼目前一切的禮數,都是他按照老輩人的傳說仔細置辦的。聽得望舒這般說,那老者也是笑了笑,說道:“先人製禮,不敢不從。不過既然望舒仙人這般說,我等自然是一應尊崇,卻是我家中還有些窖藏的好酒,今日便取來供奉仙人,還請仙人莫要嫌棄才好。”
望舒搖了搖頭,說道:“酒都是一般的好,這供奉卻是不好。要喝就大家一起喝些,卻是我總覺得這樣不甚自在。做神仙,神仙好,我今日倒是知道了神仙的為難之處,卻是熄了這股念頭,還是好生做個凡人,來得快活自在。”
村民中有豪爽的,這下也是哈哈大笑,對那老者說道:“楊公,你今日是算差了,望舒仙人,平易得緊哩!快些拿酒來,我先與仙人喝上一碗,倒好叫我吹上幾輩子哩!”
那老者無奈,轉念也就釋然,笑著叫人取了美酒大碗來,當著望舒的麵去了酒壇上的陳年封泥,小心翼翼撇去頭上一層,仔細搖晃了酒壇,叫著窖藏了數十年的美酒酒氣與香氣歸一,才滿滿倒出一碗,端到望舒麵前,也不知他怎麽操作,一時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望舒說道:“仙人在上,受小老兒楊懷敏一敬!對虧望舒仙人誅殺那妖孽,才叫我們村中複歸平靜,叫我等能夠安享天年!”
照年紀來說,望舒應該比這老者還要大十幾歲,隻是見他這般跪拜,也是叫望舒覺得尷尬不妥,連忙將其扶起,暗道這老人守禮數自是好的,可太死板就叫人受不了了。看著老者殷切的眼神,望舒也是一時舉碗滿飲,一時大呼痛快,卻是自從回轉中原之後,就甚少這般痛快飲酒,特別是泰山之後,陳老道隻給他茶喝,卻是著實叫他難耐,今日總算舒懷。
眾人見得望舒這般,便也知道他先前不是刻意親近,而是本性如此,便也紛紛搶著倒酒,要與望舒對飲,卻是叫那老者心疼不已,暗歎自己這幾壇看著天時釀造,藏了二十多年的美酒,今日隻怕是要一筆勾銷了。
靈均老道一門,雖是所學龐雜,歸根到底,走的還是道門之中丹道的內丹一途,卻是這內丹成就,體質自然轉變,已經證得教宗修為的望舒,這身子骨要比尋常練武的壯漢要強健許多,又是在南詔六十年,沒少喝皮羅閣的小銅鍋酒,加上元神強大,掌握肉身過人,尋常人要想與他對飲,隻怕是自取滅亡之舉,卻是沒多一會兒,便有不少村民醉倒在地,望舒自己卻也隻是微醺,依舊談笑風生,不見絲毫不妥。
也是這窖藏多年的酒水,因著時光衝刷,酒比水輕,這上層的酒水往往是最烈的一部分,一眾村民不諳其中道理,那老者又是心疼而沒有出言指點,也是著實叫他們喝到了這輩子都不曾喝道的烈酒,一時間酒意上頭,倒也不足為奇。
彼時蒸餾酒水的工藝還不曾發明,尋常百姓要想飲上些一杯倒的烈酒卻還是著實難得,普天之下,也就那南詔蒙家皇室,從皮羅閣時代得了靈均老道傳授的煉丹之法,以小銅鍋蒸煮,能夠得到稍濃一些的酒漿,尋常百姓人家,誰有這等經驗,卻是那酒壇之中銅綠色的酒水,就如孟婆勾魂的黃湯一般,頃刻間就放倒了半個村子的壯漢,叫他們的婆娘在一旁看著生氣,又是顧忌望舒,不敢破口大罵,隻得自己也去倒上一碗,解解心煩。
而那些沒被醉倒的,這下算是長了老大的臉,一時間個個瘋話連篇,不住嗤笑著那些酒量不行的村鄰,一時間鬧鬧哄哄,看得望舒也是忍不住發笑,卻是這中原漢人裏麵,也還真有不輸西南蠻夷的酒中仙人,隻要是說著漢話的,喝多了酒,都是一般的豪邁無禮,也算是一種民族特色,叫人忍俊不禁。
這一宿,眾人直接鬧了個通宵達旦,到得天光亮起,大部分人都已經失去了大部分意識,望舒才悠悠起身,抖了抖胸前衣襟上的一堆雞骨,笑著朝那目瞪口呆的老者道:“如今妖物已經除去,老丈也能放心,我卻還有事情,不能長久逗留。眼下眾人皆醉,唯我獨醒,此刻不走,更待何時?老丈,望舒先行告辭,若是有緣,今後自能再見。”
那老者聽聞望舒要走,一時著急,卻也是自己雖是不醉,這酒也喝了不少,一時忙著起身,差點摔倒在地,又被鬆鶴道士扶住,就聽他對望舒說道:“望舒道長,你這一去,卻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了。我受道長引領恩德,不敢或忘,想要陪伴道長身旁,時時服侍,聽聞大道箴言,卻不知道長意下如何?”
望舒撓了撓頭,想著這鬆鶴道士前幾日的表現,一時也是笑道:“罷了,我自己都還是個弟子,又哪來的本事教你?你即在這村中過了小半輩子,便也繼續留在此處為村民們消災解難罷!若有為難之處,記得多與外界道友交流就是。須知這天下高人眾多,我不過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凡人生生不息,代代相傳,偏安一隅,是好的;但你有心修行,就要多見見世麵,多聽聽道理了。”
鬆鶴道士聞言也是一歎,知道以望舒的手段,自己跟在他身邊隻怕也是一個拖累,便也不再堅持,隻是好生扶住老者,暗暗下定決心,想著自己就算不能修成望舒這樣的大能,也該多學道理,能成望舒曾與自己說過的熊道人一般的人物,也是十分難得。
那老者還有話說,卻是千言萬語,堵在心頭,喉頭微動,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什麽,卻是知道望舒這等神仙中人,能夠在村中住上一段日子,還是住在自己家中,已經是自己莫大的福分,斷不該奢求太多,一時也是掙紮著要向望舒跪拜而不得,狠狠瞪了一眼扶著自己的鬆鶴道士,隻得抱拳拱手道:“仙人好走,卻是莫忘了我等,隨時回來,我等隨時歡迎!”
望舒笑了笑,一步邁出,便是穿過了醉倒一地的村民,從大堂走到庭院門口,晃了晃身子,幾步便是遠去,口中誦念道:“我為諸君說端的。命蒂從來在真息。照體長生空不空。靈鑒涵天容萬物。太極布妙人得一,得一善持謹勿失。宮室虛閑神自居,靈府煎熬枯血液……[*]”
那老者被鬆鶴道士攙扶著,一時目送望舒遠去,又是聽得他口中誦念歌訣,不由得心中生出諸多感觸,仔細體會又是一無所得,正是心癢難耐,又是聽那聲音越來越遠,直至微不可聞,正著急時,就聽鬆鶴道士笑道:“楊公不必著急,此歌蘊含大道,卻是不該從詞義上尋。‘名虛空相,一無所有’,才是真諦哩!”
老者一臉駭然地看著鬆鶴道士,隻覺得他與先前大有不同,就像是被洗練過的玉石一般,開始綻放自己的光彩,一時間也是不知說什麽好,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問道:“鬆鶴道長,你這修的是佛是道?怎的佛門經文都念出來了?”
鬆鶴道士哈哈大笑,道:“一樣,一樣!楊公,佛與道一樣,天與地一樣,你與我都是一樣哩!哈哈哈哈……”
老者一時驚駭,隻覺得這與自己相識三十多年的鬆鶴道士,此刻變得詭異非常,卻見他身形相貌一時流轉,連著衣著都是發生變化,整個人就像是水中倒影一般,漣漪重重,待得凝實穩定下來,赫然化作一名身著先秦遺風的闊袖長裳,相貌平平而又似乎變化多端,整個人從上到下透露著一股“虛空”與“無情”氣息的男子。
不等老者開口,連他自己在內,整個村子的人事物就在頃刻之間化作了飛灰虛無,隨即草木叢生,溪水潺潺,一切平靜而正常,唯獨那傳承了數百年的小村子徹底被抹消了存在,再尋不得。
[*] 宋,曹文逸《靈源大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