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唯有河雁秋南飛(4)

說起來修行,望舒倒是十分感興趣,聽聞得泰山掌教的修行之法,也是叫他十分好奇,便央求著靈均老道仔細說說。靈均老道見他這般樣子,暗暗歎了口氣,心道望舒雖是已經放下了那鳳伽異之事,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人在天到自然麵前的無力之感,開始對“力量”本身感興趣,也是預料之中的轉變。

清了清喉嚨,靈均老道便也向眾人解釋道:“原始開天,女媧造人,聖人傳下混元大羅道統,共計大道三千,外道八百。大道殊途同歸,隻是走得道路不同,修行方式也有差異。但是無論如何,尋常修士都是或煉氣,或煉體,或煉丹,打磨自身,壯大元神,這一點上,大家都是一樣的,沒有太大的區別。”

“而隨後的修行之路,就因著道統的不同,傳承的各異,自身的選擇,有了不同的路子可走。像是你我這般,乃是最為尋常的一支,以肉身為爐鼎,氣血為薪柴,神魂為銅鐵,意誌為大錘,錘煉金丹元神,煉化體內筋節,以此求長生,養肉體,壯元神。丹道即成,自身不休,肉身成聖,便能證得仙道,白日飛升。”

“而出了丹道之外,便有崔道長那般的香火成神之道,初時與你我相同,證得教宗之後便開始溝通真實存在的神祈,自身與神祈貼近,相當於是踏著前人走過的道路前行,從自身修為、百姓供奉、民間傳說和神祈的幫助之中,凝練自身一絲神性,最終羽化飛身,舍棄肉體,以一絲神性融入天地法理,重鑄仙人之身,自然也是證道。”

“還有的,便如陳祖師最開始時那般,以煉氣為手段,餐風飲露,攝食黃精茯苓等物,辟穀長生,孕育神魂。待得神魂洗脫後天血肉濁氣,自性圓滿,便或屍解,或兵解,亦是舍棄肉身,卻不神溶天道,而是憑借意誌,重塑仙人之軀,證得大道。”

“當然,陳祖師之後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不願意舍棄自身的肉身存在,才有坐死關,修煉太一煉形之法,使肉身起死回生,返老還童。一旦功成,便是靈與肉合,肉身成聖,便是陳祖師這樣的境界。”

“還有委蛇道友他們的妖族修行,也有各種法門。以委蛇道友和鳳鸞道友為例,乃是取上古神獸一絲意境,融入自身,改變肉身形態,朝著神獸轉變。待得其肉身元神,都與神獸一般無二,便能立地成聖,白日飛升,融入神獸族群,也是證道。”

嘉月一開始對這些修行之事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卻是她心性並不追求法術神通,而是喜歡融入凡俗之中,與人溝通,便是最大的快樂。然而靈均老道講述起這些法門來,的確也是她之前聞所未聞的,一時還是吸引了她的注意,仔細聽了半晌,又是問道:“師父,你說我們修行的是丹道一門,這丹道卻還有內丹外丹之分。內丹我自己已有體會,真實不虛;外丹之說,也是一般真實麽?”

靈均老道聞言愣了愣,說道:“所謂外丹之法,便是燒鉛煉汞,演化星雲土物,教其融為一爐,精華俱出。待得丹成,吞服下去,便能改易肉身,壯大元神,證得大道。尋常煉丹之法,絕大多數道友都有涉獵,可這一枚仙丹就能使人成就的,出了虛無縹緲的傳說,為師不曾親眼見過,不好評價。”

說到這裏,靈均老道頓了頓,繼續道:“為師跟你們講述這些修行法門,一方麵是為了教你們曉得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一切法門,盡皆通向大道的道理;另一方麵,為師卻是要告訴你們,因著這修行之法的不同,道門內部也有諸多爭執,千年積累,甚至有些已經演化為了仇怨。雖說不管怎麽修行,能證道的最終都是少數;也不管怎麽修行,證道之後都是一般無二的,可因著要維持自身‘正統’,而貶斥別家法門的事情,道門中也是不少,你們卻要小心。”

望舒一時疑惑,道:“師父自己也說,三千大道,殊途同歸,何必爭一個什麽正統?若是要爭,也是靠事實說話,卻是當今天下,成仙的隻有陳祖師一位,說不得是陳祖師的太陰煉形法門獲勝,最為正統,通天坦途了。”

靈均老道笑了笑,道:“殊途同歸不假,卻是諸多修行人,對自己所修行的法門,都有著絕對的信心。也隻有此,才能在修行中一應道心堅定,外魔不生。而修士也不曾脫得七情六欲,還是有一個私心雜念,既然自信,就難免自負;一旦自負,口中再無些許遮攔,說不得就要結下仇怨。道門存續幾千年,個中因果糾纏無數,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各種偏見和誤會,到得如今卻也都是真實不虛的仇恨了。”

說著話,靈均老道忽然笑出聲來,道:“說起來,此事你們也曾見過的。當日為師為那元香道姑破除護身禁閉之法,無意中引起如霜師姐與陳家兄弟的師父乾元子之間的爭執,便是幾百年前,桃源山洞天的法門外流,落入了羅浮山洞天手中,兩家都有些嫌隙,卻是稍稍一點就能叫他們劍拔弩張起來。說來好笑,親身經曆之後,便曉得時光流轉,因果糾纏的厲害了。”

眾人都是想起當日之事,一時也是紛紛點頭,明白這歲月不單能夠將仇恨衝淡洗刷,也能將其沉澱凝練。對於壽命遠遠長於凡俗的修士們來說,幾百年的時間,完全不夠他們忘卻諸多矛盾,不夠洗刷他們之間的仇恨,反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當時的不滿愈發積累,到的一個時候爆發出來,又要引動新的仇恨產生,綿綿不絕,生生不息,幾千年下來,道門中隻怕生死之仇都不少。

說到這裏,靈均老道也是坦誠道:“莫說別人,就連為師自己,也是不能免俗。先前嘉月所問外丹之法,為師便著實不能認同,卻是天地之間的力量,都是靠著自身領悟,苦苦修行而來。外丹所謂的金丹大道,卻是有些投機取巧,寄希望於外物,為師不曾見人成功,也不相信其會成功。連為師都有不接受的法門,就更不用說別人了。”

看著眾人若有所思,靈均老道也就微微一笑,一時又聽得外麵腳步聲音,便見元武道士滿臉疲憊地走了進來,道:“靈均道長,我師父叫我通知你,明日質詢之會,從午時開始,請你和諸位道友準時抵達。我還要去其餘前輩那裏通稟,先告退了……”

元武說話又快又急,匆匆說完便是轉身離開,卻也是此番來的道人極多,他泰山雖是人才濟濟,有些有身份的高人還是需要元武這位首徒親自通稟,才顯得尊重,卻是叫他著實有些忙不過來,匆匆來,匆匆去,疲憊不堪。

嘉月看靈均老道不說話,一時也是笑道:“師父,我看元武師兄,隻怕是忙昏了頭,說不得待會兒還要再來一趟。他隻告訴我們時辰,卻不告訴我們地點,也不說明具體安排,卻是叫我等有些為難。”

靈均老道輕聲道:“無妨,為師知道。設立在泰山蓬玄洞天內的質詢,一般都是在子時或是午時,與先前我們見過的,輪回殿所在的廣場之上進行。屆時一眾道友,都將齊聚在廣場之上,自有泰山弟子引領落座,隨後便是由崔道長請動泰山府君神像,十殿閻羅真形降臨,借由神力判斷是非對錯。元武隻要告訴為師時辰,為師自然就曉得該如何做了。”

望舒豁然開朗,又是生出新的疑惑道:“師父,這質詢之事,放在正午十分也就是了。若是放在子時,豈不是晝夜顛倒,要叫大家都漏夜相聚了麽?”

靈均老道點點頭,道:“子午之時,乃是天地間陰陽相交之際。這兩個時辰,一個是陽盡陰生,一個是陰盡陽生,陰陽混濁,天地間最是混沌一片的時候,才好打破陽世和陰曹之間的間隔,引動一眾陰司鬼神神力降臨,借助這等神力,決斷對錯。”

說到這裏,靈均老道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麽,一時感慨道:“明日之會,定在午時,看來陳祖師已經有了論斷,為師不過是去走個過場,說明事情真相而已。若是定在子時,卻是要叫那廣場之上陰氣森森,十殿閻羅鎮守四周,鬼氣彌漫,幾乎要顯化出肉身來。而子時之會,泰山府君的力量也是在陽世間最強大的時候,一切子時接受質詢之人,都要在泰山府君麵前被陰氣侵蝕肉身,占據精神,非是言語質詢,而是近乎刑訊。縱是為師這等修為,想到那等場景,也是心底發涼,無罪也畏懼三分,有罪更是難逃魂歸地府的結局。”

嘉月聽靈均老道形容子時質詢的場景,一時間隻覺得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卻是以她如今這般修為,依舊難敵陰曹法理的威力,單純想象場景,就叫她心生無窮畏懼,一時瑟瑟發抖道:“師父,你怎麽這麽清楚?難不成你還參與過這子時的質詢之會麽?”

靈均老道微微點頭,眼神飄忽到:“摸約八九十年之前,為師曾以新晉教宗的身份,參加過一次子時的泰山之會,因著你們年幼,不曾攜你們同行,故而你們不知。想起當日場景,為師至今心有餘悸,自覺淒淒……唉……”

望舒聽著也是渾身發冷,小聲問道:“那當時接受質詢之人是誰?”

靈均老道一時看向西南,沉默良久,才輕聲歎道:“熊道長……”

一時間,眾人盡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