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陽關萬裏不見歸(2)

從離開三清觀開始,眾人都表現的有些沉默,隻有嘉月不斷再絮叨她到每一個地方的體會和感受,又是不斷回憶這六十年來他與南詔幾代百姓之間發生的種種過往。

不得不說,眾人之中與百姓聯係最緊密的,也就是負責傳道的嘉月了。在這六十年裏,她幾乎踏遍了南詔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城池還是村莊,繁華還是偏遠,甚至某些偏遠到南詔國主自己都不曾知曉的村寨,她也曾經去到落腳。

六十年裏的每一個腳印,都變成了嘉月心裏對南詔無法忘懷的深刻記憶,叫她時時回憶,訴說不已。然而雖是嘉月走的路遠,見的人多,其餘幾人對這片土地的感情卻也不弱於她。心中都是有些感慨,又是湧起一種“故土難離”的感覺。當日,大家也知道這感覺便是因果的糾纏,雖是不舍,卻也不會刻意去回味。

其實以靈均老道和他三個徒弟的手段,借助西南的天數和道門的神通,在一定範圍內打通一條直通中原某座仙山的虛空通道並不算困難。隻不過是眾人當年來時,是一步一步走著來的,如今離開,自然也要一步一步走著去。

而在路途的選擇上,靈均老道偏向於走水路,說是叫眾人親近體會“水利萬物而不爭”的道理,將自己看作雨水甘霖一般,隻為南詔百姓帶來福澤,而不想著從這片土地上帶走哪怕一絲的記憶。幾個徒弟對靈均老道的說法嗤之以鼻,卻也順著他的意思,一眾人從洱海水係開始,朝著滇池一帶過去,沿途避開城鎮和村莊,隻選那些人煙稀少的小路去走。

南詔多山多水,卻不像中原江南那般水運發達,層巒疊嶂的高山將水係分割成了細小的蛛網模樣,有些地方甚至會出現斷流,難以形成和發展水運,老百姓們靠著水邊也不過是打漁活口而已,倒也是平和而自然。

彼時已是臘月,接近年關,因著西南之地地熱上湧,眾人倒不曾覺得十分寒冷,又見周圍綠樹依舊,碧水依然,不似中原那般漫天飄雪,天寒地凍,也是叫他們頗有些感慨,竟是已經記不清許多年前,曾見到的那千裏冰封場景。

而沿途走來,眾人也是真實不虛地看見了西南這些年來的變化。最早他們來的時候,南詔不過是六詔之中的一員而已,整個六詔的疆域也不過是在洱海水域附近,甚至比不上大一些的蠻人部落。經過這六十年的發展,南詔已經雄踞了整片西南領地,雖是不能與李唐吐蕃那樣的大國相比,卻也的確是一個地域遼闊的國都,其中無數村落部族,無數不同習慣和信仰的百姓,也在這六十年中逐漸融入了烏蠻人的族群中,又是叫烏蠻人壯大繁榮,本身也愈發沉澱深厚。

這一切的變化,與靈均老道和望舒他們的努力不無關係,南詔能有今日,也有著他們的一份功勞。看著這六十年間演變發展的一切,眾人心中都是湧起一股自豪,又是為這片土地上發生的種種變化而感到由衷的欣慰,一時間成就感將離愁別緒衝淡了不少,倒也叫他們的心情開朗起來。

靈均老道的想法的確是不錯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眾人在南詔的山水之中行走,心中倒也是逐漸開朗起來,再不似先前那般沉悶和愁苦,彼此之間的對話也多了起來,再不是嘉月一人唱獨角戲,倒是漸漸活絡和熱鬧了。

望舒的年紀在眾人之中是最小的一個,此番踏上回轉中原的道路,倒是叫他心中對中原生出些陌生和隔閡。原本他來南詔之時,不過十五六歲,心智尚未成熟,記憶也不是十分明確。加上他在中原短短十五六年,大多數時候都是跟著靈均老道東奔西走,四處掛單論道,沒有波瀾壯闊,也不曾生出歸屬之感。有關中原的記憶,早被南詔這六十年的經曆逐漸磨滅遺忘,這下卻是叫他向靈均老道詢問起中原的種種來。

靈均老道聽得望舒發問,又見嘉月和大師兄也是看向自己,一時明白徒弟們的心思。剛好眾人順著兩山之間的山澗,正走到一處小溪潺潺,青苔遍生的所在,靈均老道也就招呼大家在此歇腳,用些幹糧泉水,自己則是說起了中原的情況。

在望舒等人期待的目光下,靈均老道輕咳一聲,緩緩開口道:“當年你們前來南詔之時,年紀都還算小,如今倒還真有些許話語,為師要先與你們說得分明,免得到時候叫你們在中原吃了虧。”

說著話,靈均老道也坐直了身子,有些嚴肅道:“中原與南詔,都是在同一塊大陸之上,雖有山川地理的不同,道理總歸是一樣的,你們有機會自會見到,為師不多細講。隻是中原神州之地,乃是道統發源之處,萬古傳承,凡千萬年,不曾斷絕。其中高人之多,大能之眾,比起南詔,強上不是一絲半點。”

“在南詔你們遇上的修士數量有限,高人著實不多,其中最高一位,除卻那神秘莫測的上主,也就是為師,許是教你們心中生出了對修士的輕慢心思,或有自大之處。為師今日與你們說得分明,就在中原大地上,為師這等修為,也不過是好尋常爾爾;你們這樣的神通,更是多入牛毛一般,萬萬不可大意輕視,一舉一動都要小心。”

“中原人講究禮數,比之南詔更甚,三綱五常,君臣父子,皆如鐵律一般,不可動搖。像你們在南詔與皇室親近的舉動,在中原是萬萬不能,更罔論如今李唐氣數衰敗,已經顯露出亡國之像,若是你等插足其中,隻怕也免不了受牽連而隕落,此為其一要緊之處。”

“其二,南詔的僧人或許盡皆平和,與你我道門也算往來得當,這在中原幾乎是不可想象,也是斷然不會發生的。佛門與我道家,為爭奪中原正統,已經相持近千年,期間多有爭執,也是著實厲害,你等需要小心,不能以慧明法師的慈悲推斷別人,給自己惹來禍患。”

“其三,中原道統龐雜,出了佛道兩家之外,還有諸多外道、邪道和魔道。外道修士,你們見得不少,其中頗有些平易近人之輩,也有不少性情古怪之徒。而邪道和魔道,在數千年的清繳之中,已經被正統壓得喘不過氣來,卻也不曾徹底斷絕,偶爾出世一個,都是驚天動地的大能。若是你們遇上,千萬不要相拚,保全性命要緊,卻是十分重要。”

“最後,也是最要緊的一點。即是在我中原道門之中,人人清虛淡泊,卻也不是個個都能相處融洽。道理之爭,比起天下之爭來,更多殘酷,也更多傾軋。你們已經見過那元香道姑的師傅,如霜道人,卻不知道我道門之中,她也算是平和清淨的,更有甚者,手段殘酷之處,你等此刻隻怕還不能想象。無論如何,在道門之中,都要多加著小心,莫要說錯坐錯。”

望舒等人一麵吃著幹糧,一麵聽著靈均老道訓話,雖是與他們想象的有些不同,卻也知道此刻靈均老道所說的一切都是十分要緊,也的確是中原與南詔不同,卻是多了成千上萬年的曆史,個中人道發展,比起南詔來,卻是要完善許多,也有諸多深層次的東西,此刻他們還未曾接觸到。

早年間,靈均老道還未前來南詔之時,望舒他們就已經對著道門之中的傾軋和排擠多少有些體會,卻是一切都記不住了,也忘不了師徒四人惶惶如喪家之犬,四處掛單,哪裏都不能久留的時候。要知道,當時的靈均老道,比之現在的望舒等人都要強橫許多,連他都被逼迫到那般樣子,也足見某些力量的恐怖之處。

對於此,嘉月的理解就更為深刻些,卻是她畢竟年紀比望舒大,又是女子之身,更為細膩敏感,也是曉得當時的難處,一時也有些歎氣,對未來更多了幾分迷茫。

靈均老道見嘉月的神情,一時也是歎道:“世人都說神仙好,修道之人總教他們羨慕。然而凡俗哪裏知道,修士也不是聖人,總有自己的私心雜念。一旦爭執起來,這些移山填海的修士,可比尋常凡俗要厲害許多。此番回轉,固然有為師的考慮在其中,也的確有被迫的意思在其內。在為師解決一切問題之前,你們都要小心謹慎,寧可少說少做,也不要說錯做錯。”

幾人點點頭,一時間隻覺得手中的幹糧也沒有了味道,不禁開始想象回轉中原之後可能遇上的諸多困難和解決的法子。隻是到得最後,他們竟是發現,若是沒有靈均老道,沒有陳老道,沒有皇室的支持,他們想要做成一件事情,遠沒有想象之中的那般簡單。

這種挫敗的感覺,一時間彌漫在眾人心頭,卻也叫他們發現了自己的不足。先前他們在南詔,的確是做成了不少事情,卻也都是在不少人的幫助下才實現的。少了外界的幫助,就單靠著他們自己,似乎一切都要困難許多。

對於中原,大家都沒有什麽資源和人脈,一切都要從頭開始,靈均老道也不再是至高至強之人,而是一名尋常修士,再不能時時刻刻,毫無破綻地庇護他們,幫助他們。這等落差,的確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和緩和,並非十分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