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辨賢愚血染沙(5)
誰也不知道,他們這一天喝了多少酒下去,也不知道眾人是如何回轉的三清觀中,隻有一點明確,卻是山裏的三位妖王,道門的三位高徒,在這一日一夜的豪飲之中,盡皆醉倒,別無例外。
次日清晨,晨曦微露,靈均老道便喚醒了宿醉的三人,好生給每人灌下一碗熬了一夜的薑水,幫著他們化解酒氣,抵禦嚴寒,好容易將三人帶到了大殿之中。三人從昨夜的宿醉之中掙紮著醒過來,此刻口鼻之中還有烈酒氣息,一時間頭暈腦脹,卻見大殿之中,靈均老道和熊道人已經齊齊站在了一起,看著他們。
望舒的五行法術,陰陽流轉,在對肉身的改進方麵也是不俗,卻是叫他先一步清醒過來,見到麵前兩位老道,隻覺得一時間虛空流轉,宙光穿梭,自己從昨日下午,瞬間穿越到了現在,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宿醉歸宿醉,斷片歸斷片,既然清醒過來,望舒還是敏銳感覺到麵前的情況似乎與尋常有些不同,多了些許嚴肅;而熊道人似乎也有了些許變化,不再是那般老邁昏聵的模樣,一雙小眼睛在搖曳的燭火之中,閃爍著睿智的光芒。
靈均老道歎了口氣,道:“你等可都醒過來了?一把年紀,不知自持,為師平時教你們的道理,都被那些酒水衝刷到腦後去了!道門符詔在手,為師不能長久耽擱,既然你們已經與委蛇道友他們告別,我等今日便啟程上路,回轉中原吧!”
此言一出,三人的酒意一時煙消雲散,紛紛暗運神通,祛除體內殘存的酒氣,就聽嘉月一時叫道:“師父,怎的這般著急?南詔之事,何其繁瑣,就算我們要走,也要安排妥當一切才是啊!”
靈均老道搖了搖頭,道:“你我來時如何,去時自然如何。一切需要安排的,為師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剩下的繁瑣之事,說不得就要麻煩熊道長幫著照應一二了。”
熊道人在一旁聽著,也是輕聲道:“靈均道長放心,老道自會好生看顧三清觀,靜候道長歸來。”
到得此時,嘉月也發現了熊道人的不同尋常之處,一時驚呼道:“熊道長,你……你返老還童了?難道你服了那丹藥?”
熊道人點了點頭,道:“靈均道長突然要走,這三清觀一時也缺人照顧,老道若是一味老朽昏聵下去,說不得那天在這三清觀中斷了氣,也是給靈均道長添麻煩。左右延長壽元,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何樂而不為?”
嘉月他們心中一時卻是不想熊道人麵上表現得這般歡喜,知道熊道人所服下的那一枚丹藥,乃是當年陳老道親手賜下給他,助他延長壽元之用。隻是這天之重寶,不可輕易與人,陳老道賜下這一枚世俗皇帝夢寐以求的丹藥,乃是為了勸熊道人回歸道門,重拾正統身份。
在這些年裏,眾人多多少少也從靈均老道那邊聽聞了熊道人的過往,知道他當年被逐出道門正統之事,多有不平和不甘之處。這些年來,熊道人雖是身在三清觀中,與靈均老道論道,卻是一直都以外道修士的身份,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接受陳老道的好意,回轉道門正統之中,乃是有一股傲氣在,眾人也是知曉並且理解的。
如今,熊道人為了幫助靈均老道看顧三清觀,卻是終於接受了陳老道的一枚丹藥,返老還童,壽元大增,也就意味著他重回了道門之中,卻是不知這等決定,是否符合他的心意本真,叫嘉月他們多少有些感到遺憾,又是覺得對不住熊道人。
靈均老道對此倒是沒有什麽太多的想法,卻是他自己身為道門之人,又是堪破生死,曉得壽盡的恐怖,早就有意勸說熊道人回轉。在他這樣上了年紀的長者眼中,意氣之爭原非好事,執意不從也不是存身之法。所謂三分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人活著,一切才有盼頭,卻是熊道人增了壽元,才有所謂的“未來”可說。
熊道人也是早早就知道靈均老道的心意,曉得他是為了自己著想,不希望自己這一世的意識,斷斷百餘年就煙消雲散,乃是一種看重和珍惜。然而有些事情,非是親身經曆,旁人斷難理解其中的因果梗概,想要勸說寬恕,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直到得今時今日,靈均老道不得不回轉中原,留下三清觀在南詔,卻是需要有人幫著看顧些許,才能維持靈均老道和望舒等人,以及整個中原道門這些年來的辛苦付出不至於一夜之間付諸東流,也是給靈均老道和望舒他們留下一個“家”,一條退路。
為著這些,熊道人才欣然接受了陳老道賜下的丹藥,將其服下,用以延長自身的壽元,同時也是將自己的身份,從一名被驅逐的外道修士,重新變回了中原道門正統的道士。個中種種,冷暖自知,熊道人並不後悔,去也不覺得有多欣喜。
也是這些年來,道門在西南傳教發展,靈均老道在世俗中的信徒多如牛毛,卻沒有任何一個能夠像望舒他們一般,全心全意信奉道家法門,修行道門玄妙的。南詔三教並存,乃是多年前便成就的定局,如今百姓之中,信道之人不少,卻也兼信著佛門和巫教,信仰不純,自是難以繼承靈均老道的道統,成為三清觀新一任的繼承人。
當然,這一切倒也叫靈均老道感到歡喜,卻是任何一門大教,若無這點包容其餘教門的大度,隻怕也難以在時光長河之中源遠流長,搞不好就要成為史書上記載的陳年舊事。靈均老道自知自己不可能永遠留在西南,鎮守大教,換了任何一名道門修士前來,也都不可能,這才想出了這等折中之法,融合教門信仰,再與楊法律和尚、慧明法師和三任烏蠻大祭司的合作之下,才使得南詔的信仰有如今這般融洽統一,和諧一體的狀態,也是靈均老道的心願所在。
三清觀無人繼承,便也隻能擺脫熊道人代為看顧。好在熊道人在這些年裏,對靈均老道的理念也是有了一個深刻的認識,打心底裏認可他的做法,如今需要守護他的功果,熊道人自然是義不容辭地站了出來,不為自身榮辱,而是為了靈均老道的浩大心願,回歸道門,看顧道觀。
靈均老道知道熊道人的心意,眼下也是真心實意地感謝了熊道人的大德,承諾自己終有一日,會回轉南詔,回歸三清觀中,再與熊道人談天說地,討論道理。熊道人微微笑了笑,打趣道:“靈均道長,此話你也別急著說。你是有望證道的人,我卻隻是尋常凡夫俗子。仙丹入腹,不過為我延壽百年,百年之內,你若不能回轉,隻怕我便等不到那一日了。”
靈均老道神情嚴肅地看了看熊道人,又是默默算計著什麽,一時道:“熊道長,不必百年。一甲子內,當有大德之人出,接過你肩頭的擔子。屆時老道自當回轉,與你再續。或許……或許熊道長的機緣,也在那時……”
熊道人渾身一震,低聲道:“靈均道長,你這是算定的天數,還是……”
靈均老道仔細想了想,小心道:“天下的事情,老道多少可以把握;天上的事情,我便不清楚了。此等機緣,乃是我借著三清觀附近的時空之力,遙遙推算,隱約獲知,或許不能作準,卻也是一個盼頭。”
靈均老道此刻所說的話語,相當於是對熊道人的一個承諾,也是對三清觀未來的語言。他向熊道人承諾,會有一位繼承者前來接手三清觀之時,同時也預言三清觀必將長久的留存下去,流傳源遠。
事實上,如今道門高層召回靈均老道師徒幾人,並非沒有考慮過三清觀的未來發展,依舊將南詔這一方的道門信仰看作是十分重要的一環。隻是如今諸事既定,中原道門的大動作即將展開,正是用人之際,道門高層也尋不出一個合適的人手來接管靈均老道的三清觀。另一方麵,靈均老道也不願意將自己多年的經營拱手交給不合適的人,避免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三教並存局麵被後來者輕易破壞。
然而理想是這般,現實卻是有著諸多困難。任何一方的大教,若是沒有神通廣大的高人鎮壓,想要長存不滅,著實就有些困哪。如今道門在南詔一切順遂,有皇室蒙家照顧,有巫教和佛門幫忙,熊道人就算身無法術,勉強也能維持。然而天地萬物,都處於不斷的變化和運轉之中,若幹年後,若是南詔皇室不再信仰道門,佛門和巫教不再提供幫助,憑借熊道人一人之力,是斷難將三清觀延續下去的。
故因此,靈均老道專門推算了天數,隱約知道會有一名能夠振興三清觀,甚至振興整個西南道門的大能者,在一個甲子之內到達三清觀中,接受熊道人的擔子,同時給他提供一份機緣,叫他有望得到新的緣法。
未來多變,擅長占卜之人也不過是稍稍窺視些許,至少在目前的情況下,熊道人執掌整個三清觀也還算遊刃有餘。不出一個月,委蛇和鳳鸞他們的傷勢便能恢複,到時候有三位妖王在旁,熊道人會不會法術倒也都不重要了。
一時間,靈均老道與熊道人相顧無言,最終化作一句“珍重”,彼此便也完成了告別。
當年師徒四人前來南詔之時,身無長物,不曾帶著什麽來;如今四人離開,這三清觀中的一切種種也就都不曾被他們帶走,盡數留下,隻不過是帶了些許幹糧點心,路上享用,也就是了。
昨夜望舒他們被靈均老道帶回來的時候,每個人身上都是背了一個小小的行囊,其中有著文狸大半的收藏,也有鳳鸞給予的果子,甚至還有一些風幹的野物,自然是出自委蛇的手筆。三位妖王也知道臨別之際,情感艱難,幹脆決定避而不見,卻是在那一場昏天黑地的酒水之中,一切都已經說得分明,心意都已經表達透徹了。
朝陽未起,群星未滅,靈均老道帶著三個徒弟,在熊道人的關切眼神之中,一時踏上了下山的路途。
這一去,便將多少歲月踏在了腳下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