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辨賢愚血染沙(1)
國都乃是一國機要所在,匯聚政治、經濟、人文以及冥冥之中氣數的所在。南詔之前的曆史上,曾經有過兩次遷都,一次是始祖細奴邏從壟玗圖山遷都到蒙舍城,是為了占據平原,發展農耕,為南詔最初的根基打下基礎;一次是皮羅閣從蒙舍城遷都到太和城,是為了擺脫六詔時代的遺留,同時暗含一絲懷念柏節夫人的意思。
如今,異牟尋想要遷都,乃是因為南詔剛剛度過大劫,迎來新的氣數,要避開之前太和城曾經被唐軍包圍的慘痛教訓,另覓新都。在異牟尋的心裏,拓東城是一個不錯的國都選址,卻是他先前也曾得到老師娘的指點,曉得那拓東城自有無盡濃厚的氣數,國都在那,必將使得南詔如日中天,拓展東邊領地。
然而靈均老道一眾人,早就曉得那太和城殺伐太重,以區區南詔蒙氏,斷難壓住那血意殺伐的氣數,遷都過去,搞不好是烈火烹油,一時濃烈,隨即就要衰敗。如今南詔和李唐之間已經達成了一種微妙的聯係和平衡,兩國之間的氣數相連,彼此依附,一個短暫的和平時代即將到來,卻是沒有必要去招惹這等殺劫所在之地,故而指點他另立新都。
這一任的烏蠻大祭司是新晉繼位,雖是自身修為不差,許多國事政治上的手段和見識卻也還差些火候,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複此事。倒是慧明和尚這下展現出了自己作為國師的風度和作用,一時撫掌道:“靈均道長把握天數,此番指點,定是不錯!依我看,國主不妨聽從道長指點,與眾大臣商量之後,便可行此遷都之事!”
異牟尋對這位佛門的國師還是十分信任,也是聽從,既然三教之中,兩位高人表態,一位高人沉默,便也證明此事可行。一時間,異牟尋也就起身朝靈均老道行禮道:“靈均道長,我讀書少,不甚識文斷字,諸多道理,不像父親祖父他們那般看得明白。多虧道長指點幫助,才有我南詔今後的萬世延綿。異牟尋多謝道長!”
靈均老道聞言也是微微一笑,卻是這異牟尋說話做事,都是真摯自然,不拿一點架子,叫人容易親近。他在文字道理上的薄弱之處,原本不該這般輕易說出口來,卻要多少維持帝王的身份和神秘,一時說破,卻是要叫人詬病,頗有些不妥。
不過異牟尋說的話,倒也不是妄自菲薄,卻是相比起皮羅閣等人,他胸中這一點筆墨,的確是有些不足。烏蠻人本身沒有文字,也不說漢地話語,自有本地的方言土語,十裏不同音,隔山難相談。從閣羅鳳時代開始,為著叫南詔與李唐多多靠近,才大力在民間推廣了漢話和漢字,幾十年過去,效果倒也是極好,一眾老百姓多多少少都會說些漢話,隻是口音濃重,初來乍到的漢人還是有些聽不習慣。
百姓之中,從來會說會講的多,識文斷字的少,倒也正常,卻是兩套語言係統,烏蠻話和漢話之間有著著實不小的差距,能夠叫百姓們學會說講,已經是很不容易,要叫他們去學那些寓意深刻,書寫困難,繁複無比的漢字,卻是有些強人所難,也不是南詔現在的國力所能實現。
平民老百姓不學漢字,一眾高層達官貴人卻是多少要學一些的。蒙氏幾代國主之中,以皮羅閣的漢家文化學得最好,卻是他跟隨靈均老道修行三年,莫說尋常漢字,就連四書五經這樣好些中原人都看不懂的典籍都能信手拈來,甚至連著佶屈聱牙,上古流傳的道經也能看懂不少,可謂是曆代詔主之中漢化程度最高的一個。
而皮羅閣死後,靈均老道再不曾接受南詔國主跟隨他修行學習,閣羅鳳之後眾人,就算有心鑽研漢家文化,也是沒有門路,自是一代不如一代。若非當年皮羅閣高明遠見,將年僅十歲的鳳伽異送去神都長安三年,隻怕到鳳伽異時候,南詔國主識字的就著實不多了。
鳳伽異之後,異牟尋這一代人,雖是在漢家老師的指點下識得文字,能夠聽說讀寫,卻是稍顯淺薄了些許,對漢家文化的理解不是十分深刻和透徹,思維方式本身還是烏蠻人那種較為原始的狀態。再加上自異牟尋出生之後,天下動**不斷,先有李宓率軍攻打,後有安史之亂,隨後更是唐軍來攻,父親祖父盡皆駕崩身死,自是叫他沒有那麽多的機會去學習漢字,研讀經典。
也因此,異牟尋才有如今這等赤誠自然,不曾受到諸多禮數和規矩的約束,質樸純真,對如今的南詔來說也是一件好事。靈均老道聽他自稱讀書少,也不以為意,反而好言說道:“國主不必自謙,能夠通曉漢文,已經是十分不易了。今後國主可以多來與熊道長討教道理,自會有所進益,不必太過費心。”
異牟尋點頭再謝,又是看熊道人那般昏昏欲睡,神遊天外的狀態,一時間心裏有些擔憂。不過既然靈均老道給他這個機會,他自己自然也會把握,認真學習,也知道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受禮教束縛,是自己的長出,卻也是短處,若能彌補些許,自是大有好處的。
嘉月在一旁憋了許久,對天數國事之事不敢插嘴,這下總算是有了一個說話的機會,便也朝異牟尋輕聲道:“國主,依我看,這文章道理,能學多少,就學多少,也不必勉強。天下識文斷字的不少,懂得道理的卻是不多,如果一定要選,還是重道理而輕文字,順應自己的心意和天性,盡力便是,不必憂思,更不必妄自菲薄。”
嘉月這幾句話,真真說道了異牟尋心坎裏,叫他一時不住感謝嘉月的理解,看向她的眼神都愈發和善了起來。本來事情也就是如此,異牟尋自己若是真心喜歡讀書,也不至於堂堂一個南詔皇子,連尋常的中原書生都比不上。一切都是天性如此而已。這些事情,靈均老道知道,但是不能說,隻能正麵鼓勵,其餘開解的話語,便隻能由嘉月說出,才不顯得突兀。
看著異牟尋的神情,靈均老道也是笑了笑,想起六十年前,皮羅閣也是在他麵前露出了這般模樣,卻是對道門的諸多經書典籍,實在頭疼,看不進去,又是覺得心煩。當時,也是望舒和嘉月一直鼓勵他,給他幾番講解,又是不時偷著帶他出去散心。如此一來,皮羅閣才能在靈均老道座下堅持三年,學得諸多道理,開辟南詔盛世。
如今南詔曆經大劫,百廢待興,又到了一個舊的時代終結,新的時代開啟的時候。值此之際,卻也需要一位開朗賢明的君主,引導著烏蠻百姓們朝著未來開拓,看現在這般樣子,異牟尋也的確是一個不錯的人選。
一麵想著,靈均老道一麵又是開口道:“老道還有一事,想要求國主答應。”
異牟尋連忙起身道:“道長有事便說,異牟尋擔不起一個‘求’字。南詔上下,君王百姓,都以道長為尊,傾盡一切,隻願道長歡喜!”
靈均老道點了點頭,說道:“南詔的道門法統,是老道與望舒嘉月他們,六十年前傳承下來的。六十年一個甲子,一甲子一個輪回,如今老道即將離開南詔,身不由己,辛苦熊道長在此傳承,卻是有些話語,需要與國主說得清楚。”
這下子,異牟尋以及慧明和尚、烏蠻大祭司等都是一時傾聽,不敢打攪,知道這是靈均老道最後的交代,想來十分鄭重,自是要緊的。
靈均老道看著眾人,一時低聲道:“南詔的國運,受三教庇護;三教的氣數,也在南詔代代流轉。道門已經在南詔興盛了一個甲子,如今該是讓賢的時候,閣羅鳳在世之時,密宗的信仰也已經在南詔傳揚開來。佛門在西南大興,取代道門,乃是天機定數,不可有違。卻是希望國主牢記,凡事都留有一線生機才好,卻是莫教我教道統在西南斷絕,百餘年後無人擔起庇護西南一方土地的重任!”
說話間,靈均老道一時也是站起身來,雖是不曾動用法力,周身的氣勢卻也著實磅礴驚人,顯得十分嚴肅,道:“熊道長尊道理而廢神通,不修法術,或不能像老道一般,幹涉凡俗,影響天數。然而天地之間,唯道永存,天地不朽,道法永昌。望國主待熊道人,像待老道一般,莫要厚此薄彼,也莫輕慢了道理法門!”
異牟尋心中驚詫,連忙先拜靈均老道,再拜一旁似乎睡著了了熊道人,朗聲道:“道長放心,異牟尋在位一日,便侍奉熊道長一日。烏蠻人或許比不得中原禮數繁多,卻也不是忘恩負義,輕慢妙法的!”
靈均老道點點頭,卻是輕輕歎了一聲,又對熊道人道:“熊道長,國主這話,你聽見了。今後這三清觀,就要麻煩道長多多費心,守望照料,一切應有,老道自會安排妥當。”
熊道人這下才緩緩睜開眼睛,說道:“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各人有各人的緣分。靈均道長放心,老道自會好好守著這片基業,等待道長歸來!”
靈均老道點頭,又是對異牟尋道:“國主,老道該說的已經說了,再無話可說。國主初初繼位,還需祭拜南詔先祖,老道便不多耽擱了。”
異牟尋點頭,再拜了兩位老道,這才領著一眾人退出三清觀,朝著那巡山土主廟趕去,祭拜南詔諸位先祖國主的法理之身,完成自己繼位的最後一道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