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功成去作地行仙（4）

陳老道這一下子得道成仙，卻是給了一眾修士莫大的希望，叫他們看見了仙道有路可走，而且是有一個活生生的仙人就站在他們的麵前，其意義之重大，對於所有修士來說，都是一種鼓舞，叫他們知道上古法門真實不虛，古之聖人誠不我欺。

這成仙一事，說難也難，卻是一眾早就半隻腳踏進仙界大門的道門祖師，近千年來也就成功了陳老道一個；可要說簡單倒也是十分簡單，陳老道隻不過是聽聞望舒講述了女媧陵聖人遺跡之中的些許經曆，便是頓悟，一朝逆轉生死，證得仙道。

這一切看上去十分簡單，其實背後卻蘊含著無盡深邃的道理。陳老道厚積薄發，隱忍千年，才得了這麽一個機緣，能夠靈肉合一，在不舍棄肉身的前提之下證得天仙果位，超凡脫俗，卻是這千年苦功，少了哪一天都是不行的。

太陰煉形法門，原本就是死中求活之道，修行之人要先舍棄五髒六腑，維持一副幹屍骷髏之身，無知無覺，寂靜百餘年，才有一線希望，洞悉阻隔在肉身與元神之間的屏障，破除自身迷惘執著，方有一線生機，重塑肉身。這法門自先秦之後便隱隱流傳在修士之中，卻甚少有修士願意去學習修煉，要說煉成的，更是陳老道之前再無別人，也足見他的心性眼光，都是一等，才能在重重迷霧障礙之中，找到自身需要修煉的法門。

仙凡殊途，更甚於天壤雲泥，一旦踏出這一步，便是生命層次本身的拔高與超越。眼前的陳老道，雖然看上去隻是肉身返老還童，氣息愈發磅礴浩大，可內裏的變化，卻是隻有陳老道自己知道，可謂是“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靈均老道等人有幸見到這等曠世奇景，自然是要與陳老道好生討教許多。陳老道自己倒也不吝嗇法門，一一講述傳授。其實照理來說，這等成仙得道的奧妙法門，是不能輕易傳授告知於別人的。所謂“道不可輕傳”，無論是講述者泄露天機，結下因果；還是聽講之人過早接觸到了高深玄妙的道理，影響道心，都有可能。這也是數千年來，中原道門之中什麽記載都有，唯獨沒有凡人成仙的過程與體悟記錄的原因。

不過陳老道此番證道成仙，與望舒原本就有莫大的因果相連，再加上無論是道門師徒四人也好，西南妖王三位也罷，連同著一般的凡俗熊道人，都是自有道理，道心堅定，即使是聽講了這等無上妙法，倒也能穩固自身，不會為著求得仙道，做出一些於自身無益的事情來。

仙凡殊途，乃是一種變化，陳老道也就從這種變化開始，在眾人的簇擁之下，緩緩道：“虛化神，神化氣，氣化血，血化形，形化嬰，嬰化童，童化少，少化壯，壯化老，老化死。死複化為虛，虛複化為神，神複化為氣，氣複化為物。化化不間，由環之無窮。夫萬物非欲生，不得不生；萬物非欲死，不得不死。達此理者虛而乳之，神可以不化，形可以不生……”

這一篇出自《化書》的經文，從陳老道的口中逐漸流入眾人的心田，又是伴隨著他如今從仙人角度的講解分析，聽得丹房中一眾人等如癡如醉，如有所悟，不住點頭微笑，心中自有一番道理被推翻重來，更有進益。

道門內丹一脈修行，向來都是講究一個性命交修，靈肉相合，以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練神返虛，煉虛合道為終極的修行路線，走的是從凡人到混元大羅聖人的坦途。隻是大道至簡，越簡單的道理背後，就蘊藏著越深刻的意義，又是越容易受到抨擊和質疑。近千年來，能夠一心一意追求這等大道坦途的，其實並沒有幾人，卻是更多的修士駁雜兼修，追求法門浩繁，卻是將自己原本就十分有限的壽元和精力分散開來，自是愈發難以在有生之年，體悟天道天心。

靈均老道自身所學十分龐雜，可堅持修行的法門也就是內丹一道，連帶著他座下的三名弟子，和聽他講道的三位妖王一道，眾人都是在靈均老道的引導下，一直堅持著這一條坦途大路，未曾偏遠。也正因此，陳老道才敢將一些深邃無比的道理詳細講述給他們聽聞，不擔心他們會因此而走上邪路，反而是正本清源，指明方向，消除眾人心中的疑惑，叫他們道心愈發堅定了起來。

陳老道一麵講著，眾人一麵悟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得靈均老道一時撫掌大笑，隨即周身上下氣息一時凝練，將自身的一切法力，一切神通，一切道理融為一爐，煉入丹田之中，孕養近百年的那一枚金丹之內，一時整個人變得內斂含蓄，隱約間的氣息感覺卻是愈發深邃，一時有所進步。

與此同時，望舒等三名弟子也是一時露出笑容，隨即肉身轉化，先前得自天道賜予的一枚虛丹圓滿凝實，化作實丹，包裹元神，滋養肉身，也是有了長足的進步，竟是個個從肉身上來說，都是踏入了教宗級別的境界。

三人元神特殊，自出生之日起，太過強大的元神就在不斷侵蝕壓榨相對弱小的肉身，就像是琉璃瓶子裏裝滿了融化的金水一般，十分危險。靈均老道以符篆鎮壓三人的元神，雖是有助於他們保命養生，卻也壓製了他們的實力進展，甚至因為元神被鎮壓，心性都會受到些許蒙蔽，故而這三人雖然憑借著自身特殊，不弱於其餘修士，可本質法力，還是有所不如。

如今三人在陳老道的指點之下，一時明悟了血肉精神之間的關聯，轉化肉身，踏入教宗，卻是大大緩解了元神給肉身帶來的壓力，愈發輕鬆不說，心靈上也似乎被洗練了一遍，就像是放下了一直挑著的重擔，著實感覺輕鬆，發自內心歡喜。

而委蛇等三位妖王，則是一時間顯化出自身本相，隨即又是凝練為人形肉身，凡此三次，轉化不休，最終凝聚為凡人肉身，卻是一絲一毫的陰霾妖氣都不複存在，任是誰看上去，都會認為他們是人類修士而非妖王，卻是在陳老道的點撥之下，踏出了妖族修行最為艱難的一步，煉化妖形，返本歸真，成就人類血肉之軀。

如今這三位妖王，再也不是妖族幻化的人形，而是真實不虛的人類血肉，甚至原形本相也變成了人類，本質上已經與一眾修士無異，卻又不曾失去了妖族所享有的諸多好處，無論是壽元還是力道，都是遠遠超出尋常修士，自身進步也是極大，真實不虛地得到了證道的機緣。

就連一旁的熊道人不修法力，此刻都是眼中神光流傳，隨即心中一陣空明輕鬆，又是肉身氣血汩汩運轉，竟是一下子白發轉黑，落齒重生，皮膚上的皺紋少了九成九，一時間返老還童，壽元大增，雖然還是沒有絲毫法力在身，單憑他這得享數百年的壽元，在凡人之中也算是翹楚。竟是在陳老道的指點之下，熊道人越過修行法力，直接證就長生，也是近千年來，甚少出現的奇怪之事。

所謂“大德之人，必得其壽”，熊道人如今也算是有所收獲，將自己一輩子的道德理論，轉化為了漫長壽元，雖是沒有法力，卻也能夠長存世間，不至於叫他這般高深的道理，這般廣博的見識在數十年後便隨他化作一捧黃土，消失在天地之間。

陳老道看著眾人都有進步，自己心裏也是十分歡喜。他如今雖然已經證就仙道，死生逆轉，壽元大增，卻也是升仙在即，百年內必定要進入仙界，與凡塵永隔。如今的中原道門，麵臨著一場莫大的劫數，隻怕不是在百年內所能消弭了結，能夠有更多的修士窺見大道，對於陳老道也說，也是老懷甚慰，自是歡喜非常。

一時之間，眾人都是紛紛起身，真心實意地拜謝陳老道的指點，又是感謝他不吝賜教。陳老道也就笑著接受，又說道：“大凡道理，都是前人寫在經卷之中的。老道不過是拾人牙慧，將這些話語再講述注解罷了。你們如今都有進步，卻也不能因此而輕慢了聖人的大法，還要日日苦讀，時時多思，卻是這證道之事，別人始終是外力，自己的領悟才是最為根本。”

眾人連聲稱是，又自感謝，就聽陳老道笑道：“好了，老道並非今日就要飛升，也不必弄得這般鄭重。隻是今日所講之事，諸位若要外傳，還是要十分小心。十年修道，不如一朝成魔，若是因為老道的這些話語，導致我道門多出來幾位坐太陰煉形死關的修士，就是罪過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會心一笑，也知道陳老道所言不差，卻是他這些道理，若是由眾人傳授出去，難免會有錯漏不足，眼界不夠之處。若是真有修士聽一半忘一半，隻曉得太陰煉形能成仙，個個去坐了死關，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見眾人這般，陳老道又是笑道：“原本近日來，是聽望舒小友講述遺跡所得的，不曾想老道會有這般際遇收獲，也是突然。遺跡之事，老道還需再作參詳，一旦有了收獲，自會與望舒小友交流。隻是現在，我等卻是不能再作耽擱了，否則片刻之後，隻怕外麵那些心急的，要動手拆房子了！”

靈均老道聞言也是一笑，卻是陳老道正道成仙的動靜，雖然隻是區區片刻，卻也傳遍了整個天下。如今三清觀中，已經有不少高人元神顯化降臨，隻是因為陳老道分割虛空，叫他們一時不能相見。若是再這般拖延下去，隻怕那些修士真要心急到開始拆三清觀了。

[*] 宋，張紫陽《絕句六十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