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淩沺

城頭上、雀籠內,正在發生著什麽,城主在說些什麽,其他人在想著什麽,都和淩沺沒有什麽關係。

他隻是站在城門洞子裏,深吸幾口氣,然後丟棄了手中已經卷刃的刀劍,奮力拉開了並沒有落栓的城門。

未至晌午的陽光,瞬時傾潵在他臉上,舉目看去被白雪襯映的陽光,更加燦爛耀目。

“我可以離開了麽?”沐浴了一會兒溫煦的陽光,淩沺徑直走向了邊軍大將,邕武侯封邊歌。

“可惜你生的晚了些,不然也就不僅可以自由離開了。”封邊歌略顯遺憾的言道,隨即揮揮手走上來一名親隨,手裏端著個大托盤。

托盤裏是一套錦衣,一身狼裘,外加一封敕書,免除淩沺擅殺府軍五人之罪,重回大璟正籍的敕書。

“足夠了。”淩沺這一刻才真的鬆了口氣,滿身輕鬆。

他做的不算太多,比前兩位百戰王差的遠,也不那麽重要,隻是在恰到好處的時候提供了一個時機罷了,能得到這封敕書已然足夠。

“考不考慮留下來,你若願入邊軍,我直接給你一營人馬,大把的戰功等你去取。”封邊歌直接道。

“算了,先回去歇歇。”淩沺拒絕的也幹脆,大戰將起,誰知道還得廝殺到哪年去。

“你是我最不願意放走的百戰王。”這時候連柯也行下城樓,先跟久違的兄弟擁抱一下,隨後感慨的看向淩沺。

“還好我是大璟人。”淩沺也感慨道。

“嗬嗬。”連柯朗笑一聲,對淩沺的感慨,不予置評。

“套句老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二位侯爺,咱們就此別過。”淩沺跟著輕笑一聲,不再言語,拱了拱手。

錦衣狼裘有了,沒工夫換上,輕騎快馬沒有,可不耽誤淩沺離開的速度。

地處大璟、緱山國、奚茲國三者交界的隆武城,很快就將成一個巨大的是非地。

他現在就想遠離這裏,然後盡快回家,三年時間並不算短暫,他已經歸心似箭。

距離倒是並不算太遠,離開隆武城往西南走,進燕北關,再走二百裏,也就到了兩青山一帶,從小青山小路再走百裏,就到了青山縣。

青山縣隸屬大璟燕州青淩郡。

這地方的得名是因為兩座山脈,還有一條大河。

山就是兩青山,大青山在西、小青山在東。

前者雄險巍峨,後者奇秀俊麗,兩山最高峰東西對峙,中間餘脈彼此銜接交互。

山上有九水發源,在兩山交匯之地南十裏,匯聚成湖,湖水東行,奔流成河。

這條河,是燕州人的母親河,奔騰往東七百裏,南北兩分,各自綿延兩千裏,被稱為南淩河、北淩河,期間夾著一塊淩河平原。

燕州十八郡,最富裕者,是淩河平原上的五郡。而燕北六郡,能媲美的,隻青淩郡一地。

這裏山林密集,水係豐富,土地肥沃,農耕、漁獵都可以,自是富庶。

不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是哪兒都一樣的,淩沺以前在這兒,雖算不上凍死骨,可也好不哪去。

倒不是生下來就如此,就是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他是個人們口中的災星,出生那天,大青山裏劈裏啪啦的掉落十幾顆星隕,砸死砸傷不少進山的獵戶。

這倒也還行,他家是縣裏大戶,算是一方豪紳,能擺平。

可緊接著,他家產房著了火,燒死了倆丫鬟。然後吧,他沒事兒。

再下來給他換了房子,可沒過一天,劈啪五道雷霆落下,他住的那房子又挨了雷劈,他還是沒事兒,奶娘死了。

這一下,他家人也心裏犯了嘀咕,他應該叫爺爺的那個,找來了一個和尚,和尚說他天生凶煞,有大惡未贖,不應再存人世。

得,好日子到頭了。

他該叫爹的那個沒忍心,偷摸給他放到了籃子裏,順河漂流,自生自滅。

一年時間,他家再沒出過任何事,一年後他爹更是高中狀元,舉家搬去了京師大興城。

這無疑更印證了他是個災星的說法。

幸運的是,他沒滅,一個想落葉歸根的老江湖客,把他撿了回去,養了十年。

就住在他此時眼前,這個連簡陋都算讚美的老木屋裏。

“書生劍啊,老頭兒,你好大的名頭啊。”跪坐在石頭墳包子前,淩沺將手中的酒撒在地上,喃喃道。

“當然是好大的名頭,躍鯉榜,江湖百大高手名列第七,書生劍嚴玖杭,江湖幾人不知。”一道渾厚的聲音,從淩沺身後傳來,伴隨著當當的低沉鐵拐拄地聲。

“那你呢?我該叫你牛大叔,還是牛魔牟桓?”淩沺回過頭,看著那熟悉的高大身影,苦笑道。

進了隆武城三年,他才知道自己所熟悉的,以為再普通不過的人,都不是一般人。

墳包子裏不讓他跟著姓嚴,也不讓他叫爺爺的老頭兒,滿嘴沒有一顆牙,整天就知道喝酒的老頭兒,居然是江湖上有名的大高手書生劍。

那他瞥過一眼就再也忘不掉,可怎麽求,老頭兒就是不教他的劍法,其實也早就在那一筆一劃枯燥學字中,教給了他,隻是他自己不自知。

身後這個,沒事兒就整天打鐵,隔三差五用把鋒利的小獵刀,換個獵戶打的山雞野兔吃的瘸鐵匠,竟是曾臭名昭著,又曾讚譽滿天的牛魔,大璟而今的耀武侯。

說起來,他也該叫連柯一聲三哥,叫封邊歌一聲五哥。

他們都曾是阡陌崖的當家人,二十五年前也曾一起在大青山聆風穀設伏,幹掉了緱山國七千奇襲的精騎,然後一同受封大璟武侯。

隻是他瘸了條腿,選擇留在青山縣,守著那四千多門人、七八位兄弟,和曾一同守護過的地方,清明時節也方便進山倒上幾壇好酒。

而連柯、封邊歌則籌謀二十五年,再掀戰事,以滅亡緱山國為畢生追求。

三年前,走投無路的淩沺,懵懂中在牛大叔那,聽了幾句醉話,知道了離他們不算太遠,有一座能讓人變強的隆武城。然後隻身前往,入了雀籠。

現在想想,真像個小傻瓜啊。

“牛大叔就是牛大叔,跟牟桓有什麽關係。”瘸鐵匠魁梧的身體,坐在了淩沺身旁,不以為然的笑笑。

“這次再回青山縣,怎麽打算的?你現在上躍鯉榜有點兒勉強,可天下是你對手的也不太多,要不要報個仇啥的?比如,弄死王老頭。”瘸鐵匠攬過淩沺的肩膀,促狹的問道。

王老頭,天下九大望族世家在青山縣分支的家主。他的女兒王雨甯,是曾跟淩沺兩情相悅的。

可惜,淩沺的身世,在青山縣不是秘密,包括他自己在內,其實都清楚,王老頭自然不會喜歡這個災星,也不會想因此跟本是世交好友的淩家起了嫌隙。

而且即便拋開這些,給嚴玖杭守了三年孝以後,就一直跟幫街頭無賴廝混了四年的淩沺,也足夠讓王老頭極不待見了。

再加上王雨甯本就跟也已經搬去京師的謝家長子,是有婚約的,曾經同為青山縣四大家的淩謝兩家,而今可都已經是朝中重臣,其重量遠不是淩沺能比的。

結果這混小子,居然還想搶婚!拎著把樸刀就跟來接親的人幹上了,殺了五個來給謝家當護衛的府兵,遍體鱗傷逃了開。

就這樣,婚沒有搶成,還成了被通緝的凶犯,躲在鐵匠鋪子裏,喝的醉醺醺的聽說了隆武城。

隻身獨往,三年廝殺,強肯定是更強太多了,可這一身戾氣,到底重了還是斂了,作為始作俑者的瘸鐵匠,還挺好奇的。

“回來之前想過很多,現在不知道。”淩沺如實說道,順手灌了口酒,灑了不少。

“糟踐東西。”牛大叔一把薅過來酒壇子,自己咕咚咚的幹了。

“千兩銀子,夠不夠買淩家大院兒?”淩沺想了想,扭頭問道。

“夠是夠了,不過你買那裏幹啥,真有那麽大執念?”牛大叔好笑的拍了他一下,卻覺得更熟悉了些,傻小子還是傻小子樣兒,就挺好的。

“找人翻修,或者幹脆重建一下這破屋子吧,比住城裏強多了。”牛大叔接著建議道。

“算了。這兒就不動了,好歹是個念想。”淩沺卻是搖搖頭,再問道:“沒回來的時候,心裏急的不行,可回來了也不知道能幹啥,除了你連個能嘮嗑的都沒有。您再給指指路?”

“不指了,已經破例了。”牛大叔擺擺手,隨即指向墳包子,再道:“你不知道,我和這老家夥打了一輩子沒分出勝負,索性他撿了你之後,我們就拿你打賭,看你以後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現在啊,我們打平,他教你識文斷字,我推你學一身武藝,都算破例過了。至於你以後的路怎麽走,那就看你自己嘍。善惡都好,人生總是自己選擇的才會無悔,才會覺得精彩。”牛大叔接著說完,起身拍拍淩沺的肩膀,拄拐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