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月出

四下無聲三更夜,

月色高升日低微。

支起的油紙竹花窗下,有張方方正正的紅木桌。

方方正正的紅木桌上,有盞閃著微光的紅蠟燭。

習習夜風自窗外來,搖曳著橙黃色的燭火,吹拂起那襲翩翩白衣。

微涼,但不冷。

坐於桌前的王滿修微側著身,抬眼眺著庭院中的那口月牙池塘。

池塘不遠,大概離屋子隻有二十步的樣子;池塘不大,月牙外彎也不過是三五丈的長度。

池塘中,有荷花睡蓮,有點點漣漪,有星辰倒影,有近水亭台。

是幅鏡花水月之景。

卻亦有清亮蟲啼,為這空幻飄渺之景添了些人間氣息。

方才,在老管事帶白衣一行人步至安榻之所時,不耐寂寞的王滿修,與老管事攀談閑聊上了些許煙火事。老管事也是個古道熱腸,本是幾句寒暄就能敷衍應付過去的繁瑣話題,卻是都被他給有問必答了一通。

老管事姓黃,雖已過耳順之年,但卻非是家中最年長者——殷老先生要比他還年長個五六載。老黃原是這西域大漠中再尋常不過的無家孤兒,靠沿街乞討為生,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漂泊日子。也正是因為如此,老黃自小便沒對生活抱有著太大期望,覺得能吃飽一頓就已是天大的福氣了。但造化弄人,偶然的一次隨波逐流時,撞見了出門做事的上代殷家家主,被其帶回了這宅院之中。彼時年紀尚輕的老黃雖無讀過書文詩詞,但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域人,自是多少明白些奇門中人的路數,也已做好了被成為‘爐鼎’、亦或是‘死士’的打算。

但卻不曾想到,自老黃來到這殷家中,便就是被老家主安排了這管事的活,一幹就幹到今日,堪堪五十載,別說爐鼎死士,他就連劍都沒摸過一次。老黃也曾問過老家主,問他為什麽不能如其他人一般練劍學奇門。而那時,身著補丁長袍的老家主,總會微笑著拍拍他的腦袋,道上句‘人各有命’。

是的,那時的殷家老家主,穿的是補丁長袍。

說來,奇門家族中,放得上台麵的生財之道,通常有三。

其一,靠家族的名聲與家中玄師的實力去斂財。換句通俗的話說,就是去挨家挨戶收‘平安錢’。不過,與那些隻能自小商小販小民身上尋些油水的山賊草寇、地痞流氓之流不同,奇門家族的‘平安錢’,在這西域中,是收到了富豪貴胄,甚至官府都護頭上的。畢竟,與隻是擅長舞刀弄槍的武林中人不同,奇門中的高手,可是真正意義上的,彈指間便已割顱過百。而這些百人敵若是張口要些銀兩,那約莫是無人敢不從了。不過,這條財路,雖是最安穩高效,卻也是所需資質最高的。而如今的西域中,也就‘三聖七雄’所在的奇門家族,能靠它財源滾滾了。

其二,靠世俗產業斂財。顧名思義,就是置辦各種產業,以農、工、商來生財有道。不過這條財路,顯然已是與奇門中人的身份差得有些遠了。雖說在行商亦或是置辦田地時,能倚靠自身奇門亦或是家族的名頭去震懾其他富商,來牟取利益。但那些富商,若是識相些的,基本上都已經得到了經營第一條財路的奇門家族保護。而如此一來,倒是要變成你死我活的奇門相爭了。

其三,則是行鏢護院。這條財路,多是被那些會些奇門,但沒有家族背景的玄師所選。所謂行鏢護院,字麵意思,即是指替朝堂亦或是私人鏢局押鏢掙錢,又或是去別家奇門或是富豪府上做名有吃有喝的客卿。約莫,可以當做是簽了張賣身契了。

除了這三條擺得上台麵的財路外,見不得光的財路,倒是有很多:像殺人越貨啊,打家劫舍啊,盜墓摸金啊……等等等等。若是放得下奇門中人的清高架子,去做這些活的話,對於他們來說倒也是很得心應手的——當然,黎民百姓,亦或是上祖先人,可就是倒了血黴了。

殷家本不算是奇門大家,也沒出過‘三聖七雄’,自然無法走第一條財路。也正因沒有走過第一條財路,老家主又不是放得下清高架子之人,所以也就沒有本金去走第二條財路。於是,老家主那代的殷家人,都是靠為人行鏢護院而掙錢的。可這條財路,說得難聽些,就是剛剛能養家糊口而已。再加上天天出行在外,哪有風沙不沾衣的道理……與常人惹上麻煩倒還好,若是與奇門中人惹上麻煩了,那便又是好大一筆開銷。

聽到這,王滿修情不自禁地出聲好奇道:“老管事,那殷家究竟是自何時起,才如今日一般殷實富貴的呢?”

老管事嗬嗬一笑,抹了抹臉,輕聲道:“老仆若是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五載前來著。”

五載前,北軍武、南雍華兩國,於邊疆處的耀州,爆發了一場大戰。

王滿修記得。

是始於軍武八將率領六十萬大軍南下,終於雍華相國與上將軍領四十萬大軍拒北。

老管事解釋道,那時的殷家家主,也即是殷炳殷老先生,沒有因西域地處疆外,便泰然自若地坐山觀虎鬥。殷老先生聯合了數家小有名氣的奇門家,組了支上百人的奇門隊伍,以二公子殷正為領頭,趕赴戰場,為雍華國打贏此役立下了汗馬功勞。從那之後,殷家便與雍華國交好,不僅得到了能隨意出入雍華領土而不交關稅、也無需文牒的特權,也得到了許多黃金銀兩的賞賜。也正是自這事起,殷家才一點點殷實起,直至今日這般富裕模樣的。

一陣清冷夜風忽然自窗外吹來,熄滅了搖曳不停的火燭。

白衣淡淡一笑,便起身,取下那支著木窗的竹叉竿,輕輕揮手趕去停在窗欄上的黃蜻蜓,合上了窗戶。

這窗戶上所覆是塗過桐油的竹篾白紙,不僅不懼風吹雨打,還要比尋常原紙要透光不少——即使是像此時一般的午夜時分,依舊是有依稀月光能透窗而入,朦朦朧朧,似有似無。

王滿修轉過身,望向了這屋內擺設。

屋子不大,看得出是當年還未富裕時所建;擺設華美,便明白是這兩年才新添置的。

白牆前,有一張鐵梨木雕紋架子床,一床繡青竹綿絲被,一對暗金楊木枕。

皆是價值不菲的名貴家具。

王滿修步至床頭案桌旁,自白衣懷中,取出四樣事物,依次放於了桌上。

一封信、一袋錢、一柄玉匕、一塊元寶。

信紙平整,錢囊幹癟,玉匕冰寒,元寶金燦。

他眨了眨眼,情不自禁地側身朝南方望去,卻隻見一扇被合上了的白色油紙窗。

‘這個時候,你應該已經休息了吧。’

微微抿唇,淡淡一笑。

王滿修轉身走至上了鎖的鑲鐵衣箱前,瞧了眼先前被老管事放在其上的羊裘大衣,伸手解開腰帶,脫下白色長衫,露出了其下的白色內衫——看來他確實還是蠻喜歡這個顏色的。

在輕輕拍去長衫上的灰塵後,將其折疊成四方形,擺在了羊裘大衣的旁側。

然後,坐於那架子床邊,彎腰脫下內外足衣,鑽入棉絲被中,枕於楊木墊上,平躺合目。

是入夢時。

卻有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清風,輕輕地吹拂開了屋內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