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龍門高不高?

“來一份紅燒排骨,一份秘製鱸魚,一份醬炒青菜,兩碗米飯,就這些好了。”

“好嘞!客官您慢座,小的馬上就讓後廚給您上菜。”

“謝謝,客氣了。”

人聲鼎沸的酒樓中,精瘦精瘦的店小二抬頭瞥了眼桌後的三位貴客,獻上了一個殷勤的笑容。

雖說這桌後的三位貴客看上去既非大富大貴、也非凶神惡煞——實際上,若是在旁人眼中,他們就僅僅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三口而已。

可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平日街坊鄰裏消息最靈通的店小二心裏有數,那坐在水靈小姑娘旁邊的風韻佳人,可是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萍水郡城中,膳宿業頭號金字招牌的大掌櫃。

今早確實聽聞那大名鼎鼎的‘虹鯉館’休店一日,可店小二就是再精明,也猜不到她會做客自家這沒啥名氣的酒樓。

豈敢怠慢?

不敢!

店小二瞧了眼站在櫃台之後、一幅書生卷氣的自家男掌櫃,屁顛屁顛地快步走了過去,剛要開口諂媚幾句,就突然被後者瞪了一眼:“還不快去廚房吩咐!”

被莫名罵上半句的店小二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是願打願挨地‘嘿嘿’一笑,就屁顛屁顛地跑向廚房了。隻留下那努力將自己打扮得秀美如玉樹的掌櫃,癡癡地望向那手搖薄扇的風韻佳人,並時不時眼帶殺氣地盯著那一襲白衫。

虹鯉館的座無虛席,與她的人美心善怎會毫無關聯。

……

白秀才感到背脊有些發寒。

白秀才從方才走入店門時,就感到背脊有些發寒。

雖說從今早開始,他就察覺到了街邊路人眼中的羨慕與眼紅;一柱香的功夫前,在那劉裁縫的衣飾店裏,他又領會到了來自街坊熟人的意味深長;可此刻,他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一鍾類似於‘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寒意。

他有些心虛地眺了眼那賬台後的男掌櫃,然後立即移回了視線。

白秀才是有聽說了的。說這男掌櫃也不是土生土長的萍水郡人,而是從小就與掌櫃是青梅竹馬的關係。本以為是要走那娃娃親的路數,卻沒想到半路殺出個‘萍水俠侶’,把她給拐跑了。胸中惱火的男掌櫃本想前去理論,卻莫名其妙地被幾個臉蒙黑布,身著錦衣的家夥給按倒了——然後他就心如死灰,噤若寒蟬了。

後來,忽然得知那九五之尊被他爹給帶回老家了,男掌櫃的心中便又本能地燃起了熊熊希望。隻是誰能料到她的心中火花也久久不息,為了等那人,還自己跑到這萍水郡開了一家酒樓,取名為‘虹鯉館’,做一道‘躍龍門’。他不服輸,也在數年後學她跑來開了這一家酒樓,取名為‘池中塘’,就好似在說自己才是她的真命所歸一樣。所謂皇天不負有心人,在良久的等待之後,虹鯉館的她從前些年天天往郡城門口眺望,變成後來隻在店門口遠遠瞧上一眼,再到已經不看不想了。

他頓時以為,他的機會來了。

然後,然後啊。

有一襲白衣如天兵降世。

氣啊,怎麽不氣。

已經三十七八的他,就像是被搶走了手中糖果的孩童那般,恨不得指著那老天爺,撒潑打滾去。但那老天爺除了淋他一頭雨,也就沒做啥感想了。

放不下,也舍不得,更打不過。

也就隻能這樣死死地盯著你了。

白秀才苦笑一聲,輕歎口氣。

掌櫃仰起首來,輕聲道:“一會兒我們去允安城的裁縫鋪再看看好了。”

白秀才微微一楞,連忙擺手道:“沒關係的,既然說好了下午要帶小鯉去城東的楓林街玩,那可不能食言了。”

“那你的衣服……”

“沒事,我過兩日等劉裁縫那進貨再去好了。”

看著**著雙腿、哼著兒歌、興高采烈的小不點,白秀才淺淺一笑。

見其如此決斷,掌櫃也沒有再多做議論。

說來也是怪事,今早她們一起去街角的劉裁縫那買布定做秋衣時,本應該是裁縫店裏存貨最多的白布料,卻是連一張都沒有了。問其原因,劉裁縫也隻說是前兩天有人來全部買走了,還沒來得及進貨,讓她們再等兩天。可若是等上兩天,指不定這白秀才又會把那幾紋碎銀都給留在那滿燕院裏了。

掌櫃輕歎口氣,搖了搖手中薄扇,看著身前的白衣男人,目光柔和。

她其實挺感謝他的。

不僅僅是因為他作為賬房先生,把虹鯉館原來那些糊塗的人情賬給算得明明白白;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為人和氣,悉心地教會了那不肯去私塾的小鯉讀書寫字,甚至能打打算盤。

他挺像那個人的。

那個入了龍門,就再也不曾回頭的人。

掌櫃微微低頭,看著桌上那杯冒著熱氣的青色淡茶。杯中水麵,如明鏡般倒映著一張隻做淡抹的姣好麵容。常人隻覺茶中人很是好看,她卻知盡茶中味酸甜苦辣。

三年前,白衫蒙塵,如行屍走肉般遊**於街角。她見之不忍,邀其入店歇息吃食,無需用銀錢償價,隻需做一兩旬工便好。他點點頭,似是應答,卻麵容冷淡、無欣喜愉悅之意——儼如一幅魂魄已死的空空軀殼。她不解,試想問其緣故,卻不知從何開口。還好店中小二機靈聰慧,以熟悉人情為由將他帶去了那無人不稱好的滿燕院。她本以為這隻是個餿主意,卻沒想到等午夜他回店之時,卻猶如變了一人般,言談歡笑樣樣自然而得體,全然沒有之前那幅僵屍模樣。

後來她從街坊口裏得知,他是從北方逃難而來的窮苦人,老家村莊被那軍武蠻子們夷為平地,熟識之人皆已身首異處,含冤入黃泉,隻是窮酸書生的他也因此心如死灰。而那日在滿燕院,他意外地遇見了失散多年的同鄉青梅,又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意義。所以,她從來不阻攔他去那滿燕院,甚至在每次得知他將一周工錢又全留在那裏後,也隻能輕聲責怪。

可是等他洗淨白衫之時,她又覺得似乎他的故事遠比街坊鄰裏所說的要得多。有一次鄰裏抓小偷,本來最不該插手的他卻追上了那跑得如兔子般快的飛天大盜;前些日子裏的客店鬧事,他又一手一個接住了那佩玉公子和壯實校尉的拳頭;甚至還有鄰裏說,看見他與位高權重的榮都尉言談說笑……一名普普通通的窮酸書生,怎麽會與那身為實際上一郡之主的都尉平起平坐?

她曾是遊俠,也因此很能看出,他的身手,絕非是一名書生可有。

不過,即便看出了如此多的端倪,她卻也從不會去詳問他的身份。

並非是不感興趣,隻是在她的心中總有著一塊疙瘩:當她徹底問清楚他身份的時候,也就是他離開虹鯉館的時候。

萍水相逢,何須刨根問底?

她大概是不想他離開的。

她約莫是挺喜歡他的。

“菜來咯!”

端著晚盤的店小二踩著快步,將那道熱氣騰騰的秘製鱸魚穩穩地放在了桌上。

白秀才謝過小二,用竹筷夾起一塊魚肉,送入口中,頓時麵露驚異:“這味道……說不定比躍龍門還要好吃些。”

“哎?真的嗎真的嗎?”

小不點湊上前,好奇地看著那盤秘製鱸魚。

白秀才信誓旦旦地點頭道:“你嚐嚐看,白哥哥不騙你。”

“那你喂我吃嘛~”小鯉撒嬌道,“總說什麽小鯉已經長大了,白哥哥都好久沒喂過我啦!”

白秀才無奈一笑:“好好好,就今天一次。”

他換了一對幹淨的竹筷,夾起一小塊魚肉,送到了小不點的嘴旁。

小不點一口吃了過去,接著瞪大雙眼,滿眼驚喜:“咦!真的比躍龍門好吃!我還要我還要!”

掌櫃放下薄扇,眼神中略帶狐疑地瞧了眼那道就色香來說,應該不比躍龍門的佳肴:“當真?”

白秀才點點頭,下意識地夾起一小塊魚肉,送到了她的麵前,想放在她碗裏:“你嚐嚐便……”

話音未落,他突然愣在了原地。

修長的手指輕撩起臉頰上的青絲,身姿婀娜的她微微前仰,含住了那竹筷上的魚肉。

此情此景,好看。

好看之後,背脊上的寒意就變成了殺意。

白秀才抖了個哆嗦,慌忙收回筷子,埋頭喝茶。

她細細咀嚼,麵露淺笑。

“也不過如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