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蔣月在醫院住了兩天才回家。

這幾天都是孫英獨自在照料著雞棚裏的大小事,蔣月回家也沒在家歇著,村子裏的這些老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就是別人家的八卦。

又不是沒結婚的姑娘,打個胎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但到底都這個年紀了,也不光彩。這些個街坊鄰裏上門閑話時總會暗戳戳地問,蔣月待在家也煩,不如就跑雞棚去了。

孫英不讓她幹重活,蔣月心中哪裏好過意,讓一把年紀的婆婆一個人忙前忙後養著這幾百隻雞,喂食時她都跑去幫忙。

午飯點,孫英把昨夜鹵好的牛肉切了片,鍋裏是悶了一上午的紅燒羊肉,起鍋前再放一把蒜苗,還炒了兩素菜,衝了個紫菜湯。

平日家裏哪裏舍得買牛羊肉?大幾十一斤,隻有孫女回家時才會燒個一頓吃兩天。這是兒子買回來的,孫英早上醒來發現灶台上多了袋新鮮羊肉,估計是他早起去買了羊肉送到雞棚,再出去拖車,昨天早上他送的是牛肉。

孫英給媳婦盛了飯,“你多吃肉,飯我給你少盛了點。流產算是小月子了,要多補一補。”

蔣月接過米飯,先喝了口湯,“哎,吃這麽多,還動得少,都要胖了。”

“胖有什麽?你可得養好了,別像小芸一樣現在到老了一身的病。”孫芸是孫英的妹妹,“我上次見了她,她說到了下雨天,身上沒有哪裏是不疼的,夏天晚上都不能開電風扇還得裹一身的被子。”

蔣月知道姨媽年輕時打過胎,聽了這話有點後怕,“年輕時打了胎,老了身體就這麽差了嗎?”

“不一定。我們那個時候打胎,哪有現在這麽好的條件養著。打完胎第二天就下地幹活,吃兩個雞蛋都算補身體了。而且小芸那是大出血,虧空了沒養好,當時她開了個小吃店,大出血完都沒在**躺幾天,三點就醒了起來揉麵團了。營養也跟不上,哪裏有什麽肉吃?”

提起往事,這麽多年,孫英都記得清晰。在破舊的診所裏,一針打下把孩子弄死,再掏出來扔掉。妹妹的那個孩子,出來時還沒死,就被扔在了旁邊的垃圾桶裏,緊接著她就大出血了。

後來,這種場麵見多了,她都見怪不怪了。

那時哪有什麽避孕措施,生多了女人就去結紮。後來不讓生了,要麽被壓著去打掉,要麽逃去外邊躲著生下來。還真有人一連躲在外邊生了好幾胎,都是女兒,全部賣掉了。

“不過說起來,流產的人沒什麽營養補,醫院裏的人可有好東西吃了。”

蔣月剛想問什麽東西,瞬即便反應過來,覺得一陣惡心,“那個東西也能吃?”

孫英點頭,“對啊,還有人花錢特地跑去買的,據說營養價值高。村上的老餘,以前在鎮上衛生院收垃圾的,經常拿胎盤來炒著吃。奇了怪了,他現在身體還真不錯,六十多歲的人了,還在廠裏抬來兩三百斤的鋼絲呢。”

她夾了一筷子羊肉給媳婦,“所以你現在好好補一補,才能養得好。”

蔣月歎了口氣,“我就是怕,這個佛教講因果報應,打胎有傷福報。畢竟是條生命,沒出生的孩子沒辦法投胎,會讓父母遭到報應的。”

孫英最看不慣媳婦這個論調,“你可別來這一套,你知道鎮上那個葉主任吧。當初是她拖著大家夥去打胎。隔壁村上有個人七個月了,哭著求情、給她塞了錢。明明是可以收了這筆錢,讓人跑到外地偷偷生下來的,頂多抱回來時再罰個款。可她就是不通融,非要拖著去打掉。結果人死了,旁邊人都在罵,說你以後有報應的。那你曉得現在人家退休金多少錢一個月吧?在家什麽事都不做都要比我們在雞棚死命幹拿的多。有個屁報應啊。”

蔣月被婆婆這麽一罵,腦子裏沒那麽多胡思亂想了,“算了,不想這個了。要真生下來,清清心裏肯定不舒服。這件事等她回來再告訴她吧。”

女兒今年秋天就要上高三了,難不成要讓她寒假回來,發現家裏突然多了個弟弟妹妹?一邊學習一邊聽著孩子哭,所有人都在圍著剛出生的孩子轉,她心裏能好受嗎?

這個聰明又敏感多疑的女兒,蔣月有時是怕她的。大人在想什麽,她都能看出來。

寧國梅說獨生子女是自私的,放她的狗屁呢。這個嫁出去的女兒,眼睛裏還盯著孫英的錢,還指望著拆遷來分杯羹,她這個非獨生子女哪裏不自私?

女兒小時候說的一句話讓她至今印象深刻,說玩具我可以送給別人,但我就是不喜歡分享著一起玩。媽媽你為什麽要強迫我、讓我做不喜歡的事情?

蔣月覺得她的女兒沒有任何問題,人都是自私的。大人都學不會,為什麽一定要讓孩子學會分享?

而且把這一個孩子養好就不錯了。龍多不下雨,雞多不下蛋。隻有一個孩子最好,躲不過逃不了,以後總要給她養老送終。

再說主要是沒錢生,也沒精力養。男人說一句生,照顧孩子不還都是她和婆婆來嗎?

孫英才想起這茬,“你去醫院那天她打了電話給我,我跟她說了。”

“你怎麽就這麽跟她講了?”蔣月略帶責怪,“她會想多的。”

“她總要知道的。”孫英見怪不怪,“你可別把她想的多脆弱。”

有一種尷尬的氣氛彌漫在寧清和趙昕遠之間,主要是寧清心裏單方麵發起的。

家裏最私密的事情被同學知道,幸虧這人是他,一個嘴巴嚴實的人,寧清心中才稍微放了心。

雖然她自認普通不值得別人的關注,誰的媽媽打了胎,這一句話,就足夠引人遐想了。

人若沒了八卦之心,必生寡淡。過了頭,看客倒比當事人來的認真,也不好。

那天在醫院,回來後的晚自習,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碰了她的臉。

他的觸碰,並不讓她討厭。

寧清自小在寧家村長大,雖然能麵不改色地翻看大量性描寫的文學作品,熱衷看情感劇場八點檔,但她骨子裏是保守的,甚至是刻板的。

她能理解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原則上這個時期處於性懵懂的巔峰,戀愛的欲望幾乎是人類的原始衝動。想談戀愛很正常,去談一場也不是多麽過分的事。

但經常看到一些男女同學之間的身體接觸,比如摸頭,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若非男女朋友關係,寧清就無法理解,為什麽要讓別人觸碰自己的身體。

更別提認對方當哥哥妹妹的,刻板的她認為,這種稱呼隻能發生在有親屬關係的人身上。超出朋友範疇的對你好,認了哥哥還不是男朋友,那不是心知肚明玩曖昧嗎?

趙婷說你思想跟不上時代了,人家摸個頭,還能被你當亂搞男女關係啊?而且同性與異性之間的交往和相處方式就是有別的,你們物理上不是學了嗎,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就拿你班主任來舉例子吧,你看她那麽針對你,她有這麽針對過男生嗎?你活在真空嗎?從小到大沒感受到一些女老師就是更偏愛男生嗎?覺得女生小肚雞腸、心思多,男生頂多調皮,調皮在她們那還是聰明呢。

寧清也想不出話反駁趙婷,後半段,她也沒法否認。遇到過一個惡心的,也就足夠讓人有刻板印象了。個體的經驗與經曆,雖然無法對一個普遍性問題給出抽象的理念闡述,但卻能給出一個參考。

前半段,她無法認同。若要就事論事,她無法接受非男女朋友關係的肢體觸碰,非必要情況以外。

結論就是,寧清在試圖拉開與趙昕遠的距離。

說到底,她也不是特別了解他。他跟李慧私下相處時,也很可能做出這種無傷大雅的身體觸碰。當李慧傷心需要人安慰時,他作為朋友,自然不會坐視不管,甚至他倆關係比她與趙昕遠更好。

若是他把這樣替她擦眼淚當成紳士的溫情與稀疏平常,自己暗自猜測他對自己有意思,豈不是庸人自擾。她也絕不會做兩女爭一男這樣丟臉的事,雖然可能成功了會讓李慧極度挫敗與傷心,這會讓她很爽。

寧清的世界很簡單,完成必要任務的學習,再沒有野心至少要考個一本吧;剩下的,她都用來做些讓自己開心放鬆的事,看書跑步,與趙婷徐晨聊天。畢竟不開心的也挺多的,比如被夏丹針對,她暫時又沒能力解決,她要再不給自己放鬆,估計要發生校園暴力事件了。

除此以外,任何人與事,讓她感到煩躁了,她的解決邏輯簡單到粗暴,將纏繞的雜念一把火燒了。

是,她很感激趙昕遠在醫院時對她說的那些話,她聽進去了,如他對自己所說,不要自責,你隻要為該負責的負責。她也準備好了回家跟媽媽道歉,再拿出所有私房錢給她買個禮物。

她也很清楚趙昕遠對自己的吸引力,長得在她的審美標準上,腦子好使,邏輯能力挺強。與他相處時,還有種她無法表述卻很著迷、上癮到想再體驗一次的感覺。

寧清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趙昕遠,但肯定是有的。她當然沒傻到覺得人家摸了下自己,就要他負責。

就算她再喜歡他,這種關係的距離與揣測讓她感到煩躁時,她都會解決掉影響自己的人。

反正趙昕遠朋友挺多的,少她一個也沒事。倒不如退回到最原始的距離,讓她沒有任何糾結。

體育課,老師就集合了一下,象征性地跑了兩圈,也就解散了。

五月的天還不太熱,寧清又接著跑了五圈。她還挺喜歡跑步,腦袋放空,跑完後特別開心,三餐吃飽了加頓夜宵都不會胖,上次體檢驚喜地發現她還長高了兩厘米!

她跑完後照例去學校內的書店,站在北麵的窗戶口處吹風看雜誌,書店難得的沒什麽人,特別舒服。

結果,就這麽愉悅的體育課,她抬頭活動頸椎時,看到了李慧正從門口進來。

寧清自顧自換了本雜誌繼續低頭看,結果李慧走到了她的身邊。

“好巧。”

寧清合了雜誌,看向她,“不巧,你這不是特地來找我的嗎?”

李慧偶爾的找她,都是寧清被老師喊了,由她代傳。

沒見過人說話這麽直接的,李慧依舊是溫柔的說話腔調,“上周日,我原本跟趙昕遠約好了一起去市圖書館的,她媽媽開車帶我們去。結果他爽約了,他說陪你去醫院了。你身體還好嗎?”

聽到醫院這兩個字,寧清驟然冷了臉,盯著李慧問,“他還跟你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就說陪你去醫院。所以出於同學的關心,我來問一句啊。”

“我很好,謝謝。”寧清反問她,“那你是覺得我哪裏有不好嗎?這麽主動跑來關心我?”

“寧清,我知道你討厭我。我一向覺得你很有個性,很羨慕你這樣有個性的女孩子。”李慧坦然道,“昕遠說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我也是他的朋友,所以我覺得你沒有必要對我有敵意。”

寧清笑了聲,“他還跟你講什麽了?”

“也沒什麽。”李慧想了想,“就說你家跟他外婆家是鄰居,你挺努力學習的,物理和化學都特別好。如果這兩門算總分,你排名應該挺高的。”

寧清自認情緒控製能力強,可為什麽,李慧的每一句話,都在她的憤怒點上。

她家窮,就是個鄉下人,她還得學習特別努力來符合你們城裏人對於鄉下人的期待是嗎?你們尖子生自己玩去,誰要跟你們比排名。

“我覺得我們可以做朋友,女生之間沒有必要有敵意。我們三個都是朋友的話,還能一起討論題目啊。”

寧清放下雜誌,看著李慧,很認真地說,“我不覺得,因為你太賤了。還有,你們玩你們的,千萬別帶我。”

“什麽?”李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兩個女生搶一個男生,這樣的事情很廉價。不要主動去做,不然會顯得你很無聊。”寧清到底嘴下留情,說完就離開了書店。

小時候寧清把欺負她的男同學揍了,人家家長上門來找她,寧國濤都能幫她罵回去,還要誇她打贏了,沒給家裏丟臉。

這個時候,她罵人一句賤已經很客氣了。看村裏人吵架時她學會的髒話太多了,這一句,都算得上是禮貌用語了。

寧清氣得去了小店,買了兩瓶可樂,路上就喝完了一瓶壓抑憤怒。

回教室時,就看到了李慧坐在座位上哭,旁邊好幾個女生在陪著她,周冰在不停地問,誰欺負你了。

寧清若無其事地坐回座位,真沒用,一個高中生,十八歲都成年了,被人罵一句賤還要哭成這樣,還要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怎麽不找塊豆腐撞死得了。

徐晨進教室時,自然也看到了這幅景。但看著他的寧姐竟然在看笑話時,這可比李慧哭可更稀罕。

走到寧清桌旁時,徐晨問了她,“她這是被誰惹哭了?”

“你問我幹什麽?”

徐晨剛從走到自己座位,聽了這話,退回了兩步,看著寧清,將信將疑地問,“你幹的?”

對於這類問題,寧姐的回答風格是:關我屁事。這明顯不正常。

寧清撐著頭,對他眨了眨眼,噙著笑問,“你為什麽覺得我有這個能力把她惹哭?”

一般女生笑太甜,那是單純開心,但寧姐笑太甜,徐晨覺得瘮人,她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我覺得我們寧姐無所不能。”

寧清把多買的一瓶可樂扔了給他,“賞你的。”

徐晨一把托著接住,“謝謝您咧。”

趙昕遠打完球進教室時,在門口就看到了寧清的笑。對著徐晨在笑,從來沒對他這麽笑過,還要送人可樂。

結果走了兩步,他就被周冰攔住,說李慧在哭。

他倒是詫異,從沒見李慧因為考砸了之外哭過,這周也沒考試啊。

周冰說不知道,你要不要安慰她一下。

什麽叫找他安慰?關他什麽事啊?趙昕遠下意識看了眼寧清,她低了頭,看都不看一眼。

趙昕遠隻得說了句,別哭了,馬上要上課了。

結果李慧抬了頭,一臉淚痕,“你都不問是誰欺負我的嗎?”

“是誰啊?”周冰插了嘴問。

趙昕遠很煩人哭,更不想知道這種問題的答案,但他顯然不適合說不想知道,“你可以跟我說,也可以去跟老師講。如果事情嚴重就現在去找老師,小矛盾就穩定情緒準備上課。”

此時鈴聲響起,趙昕遠也走回了座位。

可惜,沒時間問她一句,你怎麽不給我買酸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