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入秋後,這是她的第一頓火鍋。

寧清性子靜,大多數時間都喜歡一個人待著。工作時間長,給自己的閑暇不多,一個人吃飯、看書、散步和發呆,她都無比享受。

可能唯一的不好就是外出吃飯,她無法點太多想吃的菜。

火鍋雖然能打包,但涮過的肉再加熱也不好吃。一個人點兩盤肉一盤蔬菜就頂飽了,去吃個麻辣燙種類都要比她這樣吃得多,所以她很少吃火鍋。

雖然剛剛被陰晴不定的他嗆到了,寧清卻被這一碗清淡且極為鮮美的鬆茸清湯俘獲了胃口。服務生在一旁幫忙涮,花膠爽滑彈牙,霜降紋理的和牛一燙就撈,入口嫩滑而有一絲甘甜,剝好的鮮蝦入口時,完全對得起它的價格。這些食材幾乎都不用蘸醬料,本身就足夠新鮮有味。

寧清沒有搭理對麵那人,自顧自地吃著這難得的美味,想著下次可以帶蔣月過來。她一個人是不舍得吃的。但帶媽媽來,這錢就花得值。

服務生招待完這一桌,適時退出了包廂,不影響他們的用餐體驗。

趙昕遠看著她吃飯,自己卻沒了胃口,“喜歡吃嗎?”

她點頭,但他點多了,幾乎把招牌菜都點了個遍,難得吃火鍋這麽放縱,能把想吃的都吃到,“好吃的。”

“你媽媽不在維州嗎?”

他讓人查她爸時得知這件事就她姑姑在幫忙跑前跑後,從始至終,她媽媽都沒有出現過。

“我媽媽在杭州打工。”

“做什麽?”

寧清遲疑了下,“在做月嫂。”

看對方並沒有表現出驚訝,她也願意多說幾句,“她就去當月嫂了。當時看著她原本同事做月嫂很賺錢,她也去培訓拿了證,跟著同事去了杭州。杭州互聯網發達,那種職工家庭選月子中心的少,有條件都請月嫂。她隻要照顧剛出生的嬰兒,一般做一兩個月。有條件的時間就長一點,比如她現在這個,孩子都快一周歲了。”

“她什麽時候去做月嫂的?”

“我大一的時候。”寧清都不用費力回憶,那些日子曆曆在目。那時候家裏拆遷完,蔣月和寧國濤就為了錢和房子的事鬧崩了。

那是個寒假,在租的房子裏,一次又一次的雞飛狗跳。初一初二為了吉利安靜了兩天,初三在去姑媽家吃飯的路上,車裏兩人又吵了起來。蔣月放著麵孔說不去了,寧國濤就停了車。

蔣月下車時,寧清也跟著她下了車,下了車蔣月就開始哭。寧清看了太多次了,自己也哭夠了,直接說,你們愛過不過,這個家我是不想回了。

剛拆遷是不能拿到房子的,得自己租房子,房租補貼也不是很多,如果要住得好一點,就得自己貼錢了。那時家裏經濟狀況不好,加上寧清在外上大學,租的房子很小,沒有自己的房間。她回來了跟媽媽睡**,寧國濤睡地上。

那時她覺得拆遷有什麽好?原本的家沒了,連屬於自己的臥室都沒有。非要把人從鄉下趕到城裏的筒子樓裏嗎?

後來,蔣月就離開了,出去掙錢了。

“那個時候,我媽才......”寧清算了算年齡,“四十三吧,也幸虧去得早,積累了經驗和客戶。那些一胎找她的,生二胎了也會來找她。如果晚幾年,中介公司都不太接受了。”

說完寧清內心都嘲笑自己,興許這幾年賦予了她溫和與耐心,學會在苦難中尋找閃光點,這曾是她最討厭的思維方式之一。

“你奶奶呢?跟你爸一起住嗎?”趙昕遠現在都記得那個溫厚的老人,她做的年糕很好吃,放在紅豆湯裏煮,軟糯香甜。

寧清眼神看向了麵前的調料碟,“她走了。”

他一臉驚愕,半晌說不出話。寥寥幾語,她這幾年,經曆了些什麽。

大一暑假他回國,打車去了寧家村。忘記了出於何種心情與目的去那,下車時以為是司機走錯了路。房屋、小樹林、曾一起堆過雪人的門前菜地,都被推倒成了一片巨型廢墟,半個村子都已被拆除。被剝了皮,成了光禿黝黑的泥土地。一條橫穿村落的高架公路正在修建中,而她原本家的位置,此時正在被鑿開吸泥抽水,是要打樁做承台。

回家旁敲側擊問過父親,原本寧家村不在拆遷規劃範圍內,為何會被拆遷。原因也很簡單,一個“利”字,足以解釋大多數事。

趙昕遠看著寧清,不知該對她說什麽,合適的話說得太晚時,沒了說出口的必要,“什麽病?”

“胃癌,晚期,走得快,沒什麽痛苦。”最後一句話,她是在對自己說,“好了,不要說我了,你呢?這幾年怎麽樣?”

“我?本科畢業後申請了MIT的博士項目,還拿到了獎學金。”

“天呐,你太厲害了吧。”寧清驚歎,他高中時就說過,以後想做讀博做研究。

“沒有讀下去,放棄了,拿了碩士文憑去工作了。”趙昕遠苦笑,“很失敗,是不是?”

他在第四年放棄的,第三年覺得自己讀不下去。

現在看來,他能接受自己不擅長做科研這件事,比起現在在做的事,從產生idea到落地執行創造產品,他對做實驗跑數據對比置信度寫paper的興趣根本沒那麽強烈。

當時的他,無法接受這件事。他本科時就誌在做學術,一路順風順水,幾乎沒受過什麽挫折。他的好勝心實則很強,這種認知隻讓他更想去做研究證明自己。覺得論文方向不夠新穎,那他就犧牲所有閑暇時間,讀文獻,整夜待在實驗室跑數據,看著正確率不斷提升,總覺得再堅持下就能闖過去。

後來,他白天晚上都睡不著了。他拒絕了與外界的交流,同門之間研究方向不同,導師在責怪他為什麽paper寫不出來。逼著自己把一切時間都花在做研究上,但狀態差到無法做任何事。

沒有去看心理醫生,至暗時刻裏,會往一個沒有回應的郵箱寫郵件,從不渴望回應。

那個郵箱,也許是未來的自己,也許,是一個失聯了很久的人。

“不會”寧清搖頭,“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麽、適合做什麽,總是一件好事。”

她知道這種雲淡風輕的背後,選擇放棄有多不容易。

她讀過研,也算做過學術,這條路太難了。她很明白自己沒有這個天分與毅力,就跟當年他能輕而易舉數學近乎滿分,而她最後一大題隻會做第一問一樣。她並沒什麽沮喪與競爭心,碩士於她而言就是個文憑,再多點實習經曆,讓簡曆好看點而已。

“其實沒什麽,繼續讀博的話,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風呢。”趙昕遠自我嘲弄著。曾經的同門,今年畢業後去了麥肯錫。谘詢行業光鮮,實則跟專業沒什麽關係了。做學術在美國算得上清貧,投身業界才能賺到錢。他不知道,他們放棄做科研時,心情如何。

寧清想了想說,“追求物質與金錢,至少有所得。雖然糟心時刻太多,但不斷的及時反饋能讓人嚐到甜頭。當成就感完全脫離物質,隻來源於精神層麵時,有時會很難。”

水晶燈的光打在她認真的臉上,趙昕遠心情複雜。十年了,他不知道現在自己是喜歡,還是不愛,但不得不承認,有些默契,竟然無法消除。

“直接罵我是個愛錢的俗人不就得了。”他開了玩笑將這種莫名的氛圍打散,話鋒一轉,“有男朋友了嗎?”

寧清知道他不願多談,她也沒愛心泛濫去表達同情,聽到他這一句,莫名十分刺耳,“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你犯不著覺得你幫了我,我就會自作多情以為你還喜歡我。”

“誰跟你說我有......”趙昕遠莫名其妙,但說到一半,想起來了,“李慧跟你說的?”

“誰說的有關係嗎?”寧清看著他,他早就是別人的了,“這不是事實嗎?”

趙昕遠把玩著手中的勺子,在光潔的餐盤上旋轉著,掉落那一刻,他語帶諷刺地問她,“要她跟你說,她是我女朋友了,你是不是得來跟我說,你還喜歡我,想要跟我複合。”

寧清像是被扇了一巴掌,多扯淡的分手理由,她恬不知恥地看著他微笑著說,“依我的道德水準,還真做得出這種事情。”

他笑了,不知在笑誰,她可能真沒愛過自己,“那你大可放心,你不用突破你的道德水準。就算你做了,我也會幫你堅守底線。”

寧清猛然站起,“我去趟衛生間。”

趙昕遠看著合上的門,她的帆布包還在,是她大學百年校慶的紀念袋。看得出她打扮素淨,在生活上對自己節儉,一件首飾都沒有,更別提大牌傍身。

她能拿出她爸這事這一大筆錢,證明她收入不低。她有沒有腦子?錢不舍得給自己花,用來跟他斷絕“情意”倒用得幹脆。

她回來得很快,不像是有過情緒起伏甚至哭過的人,趙昕遠知道,她一向硬心腸,還能指望她有心?

寧清拿起帆布包,對他說,“走吧,離這不遠處有個銀行網點,我把錢取了給你。”

“不用了,算不上什麽忙。就拜托人假期處理下這件事而已,區別隻是不用拖個幾天才有結果。”他站起身,徑直往包廂出口走去。

見他大步往外走,寧清急忙從後邊拉住了他,“不行。”

趙昕遠停住腳步,轉身低頭看抓著他手臂的手,“你不覺得你這樣才是牽扯不清嗎?”

她尷尬地放了手,“對不起,我沒有。一碼事歸一碼事,你就是幫了我。”

“我說了,你不用給,給了我也不會收。從今往後,我們就沒關係了。你非要覺得欠著我,我也沒辦法,這不在我的控製範圍內。”

“那你為什麽今天要來跟我吃這頓飯?”她盯著他問。

“就是跟你當麵說清楚這件事,今後我會在京州工作,不想再見麵時有誤會。”趙昕遠又繼續往前走去,“如果真覺得心裏過意不去,就去把錢捐了,如果你錢很多的話。”

寧清站在原地,手裏攥著帆布包,他明擺了不想再和她有任何關係。非要把錢給他,顯得自己在糾纏他。

比起她的敏感尖銳,他的性子算得上溫和。讓他對一個人避之不及,連多說一句話都不願意,他到底是多討厭她。

走出包廂,趙昕遠頭又開始疼,興許這個天又要變,神經抽著疼,去了洗手間,用熱水洗手,深呼吸著試圖鎮定情緒。

等他緩過這一陣的頭疼,走去前台結賬,他習慣了刷卡,剛回國,還不適應移動支付。

“先生,賬已經結過了。”

遞出信用卡的手停在了半空,“誰結的?”

收銀員將招待那間包廂的服務生喊來問了,再查詢了結賬時間,“半個小時之前就結了,應該是與您一起吃飯的女士。”

半個小時之前,是她去衛生間的時候。

趙昕遠快步走回包廂,服務生在清理桌子了,“請問有沒有看到剛剛在這吃飯的女士?”

“她剛走,走了我們才進來打掃的。”

他又跑出了餐廳,往來的人流中,早沒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