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為什麽?”

“今天我媽是不是讓李慧去找你了?”趙昕遠坐在書桌前,喝著一杯清水,“她跟你說什麽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寧清抱著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你媽讓我不要找你,我也沒找你,可你為什麽又要來找我。

我很怕我不遵守承諾,想拖你進地獄陪我。

是你找我的,每一次,都是你先來招惹我的。

“你想說什麽?”

“我替她向你道歉。我媽不該打擾你的生活,你爸這件事,我幫你。”趙昕遠想過很多種措辭,但說出口的那一句,自己都沒想到過,“以後我們就兩清了,見了麵就當不認識吧。”

在黑暗的房間裏,寧清扯了扯嘴角。他這話就像扇了她一巴掌,嘲弄著自己的自作多情,以為他對自己尚有舊情。

他已經有女朋友了,他做得挺對,與前女友的一切做切割。

“謝謝,不用了。”她退回到了適宜的距離,“這件事我已經解決好了。你媽沒有打擾我的生活。我們今後也沒什麽機會見麵的,你不用擔心我會來打擾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

寧清不想再聽,直接打斷了他,“行了,沒什麽事就掛了吧。謝謝你,但我確實用不著你幫忙。”

她說完就掛了電話,掛完後他再次撥入,她屏蔽了號碼。他犯不著在她麵前展現道德優越感,和對現女友的忠貞。

趙昕遠看著無法撥通的手機,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寧清沒睡好,六點多就醒了。

她昨晚不想失眠一整夜,掛了電話就吃了褪黑素,但睡眠質量並不高,醒來時腦袋昏沉。

手機擱在了枕邊,她握著手機,腦袋一片空白。終究是要進入深秋了,吸進的空氣是涼的,縮在被窩裏的雙腳疊著取暖。聽見外麵機動車的聲音,神思漸漸清明,想起了昨晚的事。

如果藥物副作用是抹去一段不想要的記憶,能多好。

十年前她說過,寧可接受痛苦,也不要虛無。

不知是菩薩給她的開悟,還是年少輕狂。當痛苦大到無法承受時,需要那麽點虛無。

將人從虛無中拽出的是生存需求,一開手機就看到了師傅劉明淩晨過後給她發的工作信息,繪圖的都夜貓子,假期還忙著趕工期加班。提醒她後天到場駐場,施工那邊需要派人去盯一下。

結構最容易暴露問題的階段是在施工時,當初入行時劉明就經常帶她去施工現場檢查,雖然合同範圍內不需要如此,但這也成了她的工作習慣。

假期施工不停,寧清回了信息說好的,但能不能給她調休下,假期過後的工作日,她有事也許需要請假。

月初快五號了,她才想起是交房租的日子。將三個月房租打到賬戶上,再截了圖發了信息給房東。

前往京州的動車班次很多,寧清並不急著買票,睡不著了起來收拾了行李,從行李箱的夾層中找到一條速溶咖啡,倒進了瓶裝水中晃了晃,灌下清醒下腦袋。一會出去再買瓶可樂,若論提神效果,可樂比咖啡管用。

她行李很少,五分鍾就收拾完了,再在房間檢查了遍後,就拿了房卡出門。她不確定今天幾點回來,就先去退了房,並將行李寄存在前台。

天灰蒙蒙的,不知會不會下雨,可真是狼狽。寧清吃了碗麵後便打車去了看守所,寧國梅也會來。

寧國濤自己提出了不同意。

“交這麽多錢,還來恐嚇我要關兩到三年?那我為什麽不在這待滿37天,放我出去後隨他們愛幹什麽幹什麽,一句話就是:我沒錢。”

寧國濤氣色好了些,腦子並不遲鈍,但寧清看得很清楚,他嘴上說著狠話,眸子裏閃爍著恐懼與不確定。

他還在喋喋不休,“之前我認識的一司機,家裏窮的不行,就隻能湊出個兩三萬,老老實實關了37天後出去了,一年後結案了,什麽事情都沒有。他們這就是在敲詐,我沒錢,為什麽要出這麽多錢?那個什麽狗屎律師,屁用沒有。”

“哥,你身體這麽不好,不管怎樣。認罪認罰是表明態度的,這個錢反正要交,那就先交了出去不行嗎?”

寧國濤瞪著妹妹,“你知道他們來給我做了多少思想工作嗎?跟對你說的一樣,認罪認罰就從寬。沒好處的事,他們會做嗎?就是在威脅你交錢,看你有錢就要你多交點。你怎麽就一口答應了?我不信就一個小小的環保問題,就要關我三年。”

寧清提醒他,“你是業務員,跑銷售的,主動犯罪。”

“我當初怎麽知道是違法的?抓了人還拿不到證據起訴,不就是想要我們交錢搞創收嗎?就跟超載一樣,不超載是沒法掙到錢的,那為什麽過年時抓得緊呢?缺錢了唄。”寧國濤一臉不屑,“有個屁事,一年後證據不足就得給結案。用固廢做地基能有多大危害?這樣做的,都發了財。嗬,還聯合抓捕,怎麽就抓了我們?”

寧清看著爸爸,這是他大半輩子的理念,也許是對的,但興許運氣太差,一次也沒有成功上岸過。讀書時被他說不會搞人際關係,不懂人情世故背後的利益交換,但他卻忘了最根本的一點。

她麵無表情地說,“因為,這些錢,輪不到我們賺。”

超額收益來自風險,而他們,毫無風險抵抗能力。

出一次事就知道,沒有降落傘,隻能摔成肉泥。

無法對背朝黃土的出身認命,對社會規則理解了一大半,他旺盛的生命力來自對財富與社會地位的渴望,是個絕對的風險偏好者。如果追求財富是一場攀岩,那他每次剛爬到山頂,窺得財富一角後,迅即被守衛者踢下山崖。可惜,他還沒有超強穩定現金流給自己托底。

小時候寧清崇拜爸爸,總能從他那學到“歪門邪說”,是學校裏學不來的。那些東西,曾影響過她,也成了她刻意壓製的一部分。

現在,在看守所裏看著他,她並不覺得崇拜幻滅。隻覺得,可憐.

一個失意者,這不全是他的過錯。

寧國梅看到侄女如此嚴肅的神色,趕忙圓場,“哥,我們隻希望你趕緊出來。你出來了才能掙錢,鎖明認識人,現在工程緊,都急著要拖貨的呢。你在裏麵一分錢賺不了,萬一37天過後,還要給你轉監視居住呢?”

聽到了賺錢,寧國濤神色微變。他心中著急的也是待在裏麵沒錢賺,身體上的苦能忍一忍,掙不了錢就難受,工程緊的時候不掙錢,其他時候也賺不了幾個錢。這事他也知道肯定要出點錢的,但用女兒的錢,實在是沒臉。

他對著女兒輕聲說,“爸爸被騙了,問非法收入所得時,我說了實話。但不是所有收入都有發票,有一部分是無從查證的錢。被沒收的手機裏也沒有任何證明,辦案要講證據。我現在推翻了不認,那部分錢我不認。寫在具結書裏量刑我也不接受,總之就是,寫在這份東西我不能簽字。”

寧清沉吟半刻,“好,我們不簽。我給你請律師,金額和量刑,都讓律師去重談。”

寧國濤下意識皺眉,“不要請律師,都是騙人的玩意。”

“就這樣吧,我先請。 能談就談,不行直接花錢先出來再說。” 她一錘定音,“我今天就得回去了,明天要工作。爸爸,你多保重身體。不要想不通,身體好好地出去了才能掙錢。”

寧國梅不可思議地看著侄女,“你還要讓你爸在這待多久?”

“好了,不要說了。”寧國濤喝住了妹妹,對女兒說,“那你路上小心。”

出了看守所,寧國梅問了寧清,“這件事你到底怎麽想的?是不是聽了你媽媽的,又不想給你爸花錢了?她還是他老婆,出了這麽大的事都能不回來,真心狠。”

今天她就要離開,隻有寧國梅在這幫著寧國濤跑前跑後,這話固然刺耳,寧清還是耐著性子解釋了,“姑媽,那份具結書很不合理,你也不希望這才被放了就又要進去蹲兩年吧。媽媽的工作是一天都請不了假的,如果她不掙錢,這麽多罰金,我一個人是掏不出來的。”

寧國梅一聽到錢的事,果然不說話了。說實話,聽到侄女說了這句話,心裏才舒服點。蔣月這麽多年在外麵,不照顧她哥,一分錢也不為家裏貢獻,算什麽老婆?怎麽不幹脆離了婚各過各的?

寧清不想任何人知道她掙多少錢,被猜出有多少存款。這件事,還不如就說是蔣月在出錢。

她也到底是沒有問出口,我爸被抓進來前,他賺的那些錢,去哪了?

徐晨上午又去打球,網球真是項鍛煉心智的運動,讓人著迷。這個假期,每天上午都跑來找教練打球。

興許狀態不對,今天切磋格外艱難,打完一盤後到樹蔭底下的休息區喝水看手機。五分鍾前寧清給他發了信息,說她辦完事準備回京州了,不用他送。

他直接一個電話打了過去,“你現在在哪啊?”

“在去賓館路上,我住的地方離車站挺近的。”寧清正走去賓館,還有一公裏,“我就是跟你打個招呼,真不用你送。”

徐晨跟教練擺了擺手,說今天不練了,“這哪行啊?我又沒事。等著我,二十分鍾後到。”

徐晨喝完水正準備找垃圾桶扔掉瓶子,才發現了旁邊站了趙昕遠,他正彎腰將拍子收進網球包裏,最近網球發燒的他看了眼人家的裝備,包是他正找同學代購還在海上漂的Wilson最新款,球拍是Yonex,型號沒看出來。

“你今天是不是瘋了?”一個男人走到趙昕遠旁邊,“六點給我打電話,約我七點打球。連打三小時不讓我休息。不過你狀態太差了,動作完全變形,根本不是你水平。”

趙昕遠搖頭,“明天早上再約。”

“狀態調整不過來,就不要打,去做耐力訓練。”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走開了。

徐晨當沒看見他,自顧自收拾了包準備離開。

“你是跟她在一起了嗎?”

徐晨回頭,確定是趙昕遠在跟他講話,“誰?”

趙昕遠笑了下,帶著嘲諷的意味,“寧清。”

“這是我們倆的事,跟你沒關係吧?”

一個在她最苦難時轉身而去的前男友,有什麽資格來問前女友呢?

徐晨覺得他很可笑,“答案你不需要知道,每個人都在往前走。”

隻有那個可憐蟲,留在了原地。

寧清走到賓館,站在大廳等了半小時,徐晨才到。

他車停在了馬路邊,拎著她的行李走了出去,“一起去吃午飯吧。”

“不了,動車十二點出發,來不及。”

“能改簽嗎?”

“真不用那麽客氣,我還不餓,到了京州後吃個麥當勞就行。”

她紮了個馬尾辮戴上了俏皮的米奇鴨舌帽,在他旁邊走著,還是高中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一切事在她麵前,都不當個事,“麥當勞有這麽好吃嗎?”

“對啊,麥當當就是最好吃的,它家可樂也最好喝。”

徐晨笑了,“那我馬上給你買個麥當勞帶火車上吃。”

“不用,薯條軟了不好吃。”

到了車站下車時,徐晨從後備箱給她拿了行李,再將後座上的一個袋子提了出來,塞得滿滿當當,“給你的中秋禮盒。”

“你這弄得跟走親戚一樣,走之前還得給點土特產帶回去是吧。”時間也不急,寧清往裏麵看了看,“為什麽要給我燕窩?”

“你也不照照鏡子。”徐晨歎了口氣,“你也不年輕了,該好好保養了。”

寧清氣得踢了他一腳。

徐晨笑得逃開,往後看了眼,那輛車跟了他一路,“抱一個吧,看在給你這麽貴的禮盒份上。”

說完他便不由分說地給了她一個擁抱,“寧清,人要往前看,是不能回頭的。”

我沒有回過頭,我隻是,有時不知道該如何往前走。

第二天,寧清人就在郊區的工地,戴著安全帽,在一片塵土飛揚中給施工頭老夏講了圖紙。

正唇幹口燥時,她身旁的老夏突然對著旁邊走過來的人喊了聲林總。寧清看過去,是一個女人,監理他們都在陪同她,像是視察的樣子。

寧清繼續低頭對著圖紙強調了施工時的注意點,一抬頭,她皺了眉頭,小心地穿梭過去,攔住了女人,“這裏不是安全通道,退回去。”

監理王慶笑著打哈哈,“我們寧工很嚴格的,林總請見諒啊。”

看著女人腳上“H”logo的鞋,她又補了句,“下次進工地,穿運動鞋,不要穿這種皮鞋。”

在工地上很少看到女工程師,這一幫男的,沒一個發現她這樣有問題,可能也不敢說,林夏朝她笑了笑,“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

寧清戴著口罩,退了回去,領著老夏往另一個角落走去。

“寧工你真嚴格,幸虧林總也沒跟你生氣。”寧工跑工地跑得勤,老夏也熟悉了她的脾氣,在安全上異常較真,施工監督上更是嚴格,“你知道她是誰嗎?”

老夏不問自答,“咱這地,是建林集團的。剛剛林總,是集團老總的女兒。想不到這種日理萬機的人,竟然還跑了兩次工地看進度。”

從工地出來時,已經中午了。她才掏出手機,剛剛在裏麵時寧國梅給她打了電話,她給掐斷了。

老夏跟她說買了盒飯一起去棚子裏吃,她邊回撥邊說我打完電話就去。

“喂,姑媽,什麽事情啊?我剛剛在工作,就沒接。”

電話那頭的聲音喜上眉梢,“沒想到那個不靠譜的劉律師,竟然還有兩把刷子。據說去跟法官協商了說起訴金額太高了,當事人家庭肯定交不起這麽多錢。而且量刑也在跟檢察官商量了,那個具結書現在是沒有寫量刑建議。我覺得這個可以簽了,你覺得呢?”

寧清正背對著太陽蹲著,聽到這個“好消息”,太快了。

那個劉律師她聯係過好幾次,根本就不是個能幹事的人,就是個給檢察機關背書見證的作用,完全不想為當事人有任何爭取權益。

“姑媽,你方便讓律師把具結書拍個照發給我嗎?我看一遍再確定。”

她掛了電話就把某個號碼從黑名單中拖出來,打了過去。

“喂。”趙昕遠正在家吃飯,他看了號碼,接了電話就往外走去。

“是你幫我的嗎?”

他走出了門外,找了個樹蔭下站著,“是。”

“我有說過需要你的幫助嗎?”寧清怒上心頭,“別整的我跟個瘟疫似的,就怕沾了我會倒黴。趕緊幫了我,你們全家人包括你都怕我惹是非影響你的人生是嗎?”

“我沒這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我都說了不會見你、不會來打擾你們家,你們還要我怎樣?”

“你欠我,總比欠別人好。”

腳下一顆石子,被他一腳踢入了草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