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是好是壞

李鉦大為奇怪,道:“那些讀書人為何要罵皇帝?”

那老婆婆道:“那些讀書人說皇帝得位不正,但我們老百姓呢?但求日子過得稍好些,一頓三餐能吃飽肚子,家裏還有存餘,就心滿意足了。以前我們收一石穀子要交三鬥的稅,現在隻要一鬥半,比以前少交了一半,這一鬥半是不是就算老百姓的富餘呢?百姓有香噴噴的白米飯吃,就是從這裏來的呀。現在朝廷嚴令不準富豪強賣強買百姓的口糧田,不論怎樣,隻要勤耕善織,一口飯還是有吃的。小哥兒,你說這難道不好嗎?”

李鉦聽了這番話,不覺呆呆發愣。

那老婆婆又笑道:“當今天子已下了聖旨,隻要有本領的,不論出身,一樣可以通過考試去朝廷做官,這和前朝可大不一樣了。”

李鉦呷了口茶,問道:“村子裏的讀書人難道不懂這些道理嗎,為什麽還要罵皇帝?”

老婆婆道:“唉,誰知道他們怎麽想的?他們罵他荒**無道,為人殘暴,連自己的兄弟子侄都不肯放過!”

“是呀,這兩件事情總不能說皇帝做得對了?”

那老婆婆道:“我們老百姓倒是另有別論。”

李鉦道:“怎麽說?”

那老婆婆道:“聽說皇帝和皇後恩愛多年,皇後去世,皇帝悲痛得連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大臣勸他重新納後,你猜皇帝怎麽說的?皇帝說:‘我年歲漸高,重新納後,和新後年歲相差太大,將來我百年之後,留她一個人獨守空房,豈不是耽誤她的青春?’由此可見,皇帝並不像那些讀書人所說的‘荒**無道’,反倒是個重情重義的好人呢。至於說他殺人多嘛,哪個皇帝不殺人呢?可他沒殺我們老百姓呀!他對老百姓好,不害老百姓,殺多點作奸犯科的人,有什麽錯?”

李鉦一開始聽老婆婆說皇帝的好處,心中一萬個不以為然,但此時卻不禁心中一陣悚然:原來老百姓的看法與自己的想法有著如此大的差別!

兩人談了半天,茶也不知喝在嘴裏算什麽味道了,用來送茶的點心也吃完了,李鉦心中卻越來越亂。

走出茶鋪,心中一片茫然!他想不到自己的“殺父仇人”唐太宗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他卻正打算去長安殺掉他,替父母和三叔報仇雪恨!

懷著矛盾的心情,他一路信馬由韁,頭也越來越疼。他本來還算個天性開朗的人,現在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了。

這日李鉦終於走到了楚霸王焚阿房宮的驪山腳下的山穀中。

驪山在京師東麵,最多再有半個時辰,就能望見京師長安。他水囊中帶的水都快喝光,天氣也越來越熱。

麗日當空,人和馬身上都是汗津津的,十分難過,他想找個陰涼的地方休息一下,四顧一望,山穀裏到處是光溜溜的石頭,隻得跑到一個背陽的地方。

打開水袋喝了三口,也讓馬喝了幾口。人馬休息了半個時辰,上馬又行。正在人困馬乏時,忽然坐下馬仰起頭來,向天空嗅了幾嗅,李鉦知道馬聞到了水汽,便也由它。

果然奔不多時,出現了稀稀落落的綠藤,李鉦知道前麵必有水源,心中大喜自言自語地道:“沿溪上溯,或許有更好的風景。”

於是上馬而行,但見沿途溪旁樹木漸多,道路漸漸平坦,溪水轉彎繞過一片石頭高地,眼前忽然一亮。

但見群山掩映之間,花樹成堆,花海花山中一片幽深的水潭,水潭西邊一條大瀑布從高山飛掛,水花四濺,日光映照,潭邊花樹參差,倒映在碧綠的潭水之中。

畫圖美景,令人心曠神怡。樹上鳥聲啾啾,湖中水浪前後相擊,汩汩作響。

他正呆望水潭,忽見潭水中一聲浪響,一條潔白如玉的手臂從水中伸了上來,緊接著一位女子濕漉漉地從水中站了起來,露出一身玉白肌膚,漆黑的長發散在水麵。

那女子不料一位男子正牽著馬站在水邊,一聲驚叫,赤條條的身軀倏地縮回水底,片刻又露出頭來,厲聲叱道:“大膽狂徒!你是誰?”

李鉦卻一時未曾反應得過來,呆呆望著她如花的容顏發愣,半晌沒作聲。那女子叫道:“還不滾開!”

李鉦這才豁然猛省,慌忙轉身,不敢再看。片刻隻聽身後悉悉索索地響動,那女子道:“回過頭來!”

李鉦緩緩回頭,不禁怦然心動。但見水潭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著一位和自己大約同齡的身著湖水藍長衣的女子。

那女子赤著一雙玉足,雪白的踝上套著一對纏絲金圈,十隻腳趾恍若綻放的花瓣,正舒雅自在地坐在水邊,拿著一把精致的象牙梳子慢慢梳理濕潤的頭發。

她豔光逼人,令人不敢直視,白色的大石上斜倚著一把彎曲如蛇、形態怪異的寶劍。

那女子一邊梳頭,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忽地嫣然一笑,嘴角露出兩個深深的梨渦,嗔道:“你這小賊好大的膽子,竟敢跑來偷看我洗澡!說,你到底看到什麽了?”

李鉦臉上發燒,訕訕地道:“在下偶經此地,天熱口渴,無意中走到這裏。衝撞姑娘,實是無心之過,請你多多原諒。”說著躬身行了一禮。

那少女見他說話斯斯文文,有些心喜,不禁噗哧一笑,佯嗔道:“我沒問你這個,我問你看到什麽了?”

李鉦當然不能說他看到了那女子的身體,轉念一想,眨了眨眼,道:“我……看見了一把絕世好劍。”

那女子看著他發了一會兒呆,忽地咯咯嬌笑,直笑得花枝亂顫,聲音悅耳之極,片刻才道:“油嘴滑舌,看你不像是個好人。”

這一句有意無意的話,卻勾起了李鉦的心事:“唐太宗奪了本該屬於父親的位子,造成人世間一幕手足相殘的人倫悲劇,算得慘恩寡刻之極。但他登基之後,卻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勤於政事,令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不可謂不是明君。我替父母報仇是人倫之常,但殺一明君,繼任的皇帝又焉知有沒有他這樣治理天下的魄力?倘若不是,天下再又陷入紛爭和刀兵,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如這姑娘所言,我又是‘好人’還是‘壞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