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臨邪

待阿廿發現大事不好,妖獸眼中寒光已露。

它張大了嘴迎著林間風,每吸一口氣,身形就漲上一圈,很快鼓得像個隨時會炸開的風口袋。

連遠處的黑衣刺客們都覺出不妙……

但為時已晚。

一陣風卷天席地而來,阿廿一手還抓著車杆,便直接和囚籠一道翻飛出去。呼嘯的風聲裏連其他人分毫動靜都聽不到,風中裹著殘枝沙石,沒頭沒腦的往人臉上招呼,她隻能拚命閉著眼,護住口鼻,殘葉般任憑狂風卷襲。

天旋地轉,墜地,緊接著有什麽砸在她身上。

風停了。

四周突然過於寂靜,阿廿以為自己聾了,小心翼翼睜開一道眼縫,入目是一雙沉得讓人重墜黑暗的眼睛。

正是籠中的血食。

此刻他壓在阿廿身上,倒是神色清明,而那根根削尖的半截囚籠倒扣著,好死不死,整把二人罩在裏麵。

周圍是一片草木稀疏的陌生地界,妖獸早沒了蹤影,別雲澗的人也被風吹得四散,連插在籠上的刺客都不知吹到哪兒去了。

隻剩他們兩個人。

阿廿試著挪了挪,手腳都動彈不得,瞧這血食滿眼蕭寒,她心裏沒底,嘴上討饒,“這位兄台,我就是個幫人押囚的,冤有頭債有主,阮契闊抓的你,寂牢要收你,跟我沒關係……我剛才還幫你擋刀來著,記得嗎?”

血食毫無反應,清白臉孔掛著血痕,一副不好惹的樣子。

他確實不好惹,早一些時候,她已經知道了。

方才打鬥中,與刺客相較不下時,她分明看見這籠中半寐之人悄悄翻掌運氣,掌風朝刺客腳下襲去,片刻後,刺客便摔在了籠欄上。

阿廿想著那些朝他而來的刺客,又想起阮契闊那句“隻怕他不死”,頭皮陣陣發緊,這個人,怕是遠比她想的要複雜的多……

她堆起假笑,“英雄,咱有話好說,其實我都清楚,您這樣的品貌,定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會落在阮契闊手裏,但你現在就走,我肯定假裝不知道,反正妖獸也丟了,不差再丟你一個血食……”

她嘴裏還有沙子,說得喉嚨生疼,終於聽到對方一句回應:“誰告訴你我是血食?”

“啊?”阿廿沒想到他在意的是這個,“不是血食,那你是……另一隻妖獸成精了?”

對方皺了皺眉,額角有一滴血墜到阿廿的耳垂上,又一次沒有回應。

阿廿略略掙紮了一下,“妖獸大哥,我們要一直這樣說話嗎?孤妖寡女的,不太好吧……”

她十二歲便沒了師父護佑,裝模作樣是僅次於修為的第二樁本事,雖然滿臉假笑,偏能露幾分隨時和對方魚死網破的潑勁兒,不柔弱不可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果然片刻之後,那人起身掀開囚籠,給她留了點餘地。

阿廿爬起來猛咳了幾口,朝他一抱拳,“妖兄您一路好走,後會無期。。”

他卻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你去哪兒?”

“我……自然往風蟬山走啊,妖兄您定不會去風蟬山的,無緣再見著實遺憾,我們就此別過……”

他打斷她,“不,我也去風蟬山。”

阿廿愣了,“你不逃嗎?”

對方也莫名其妙,“你負責押囚,為何總要我逃呢?”

自然是因為你有古怪啊……

“兄台,冒昧問一句,您老人家到底是什麽人啊?”

這個問題倒讓血食愣了一下。他思索了一會兒,輕輕用袖子擦掉臉上的血,勉強露出完整的麵皮,一張清瘦的臉上甚至還有幾分真誠,“我是你的囚犯。”

囚你大爺!

等了半天等來這麽一句,若不是知道這人深不可測,阿廿一定要跳起來揍他。

可是眼下進退無門,她也隻能默默歎口氣,審時度勢的繼續假笑,“既如此,但求一路相安。”

血食點點頭,再沒什麽話了。

阿廿從袖中掏出一個錦囊,抽了張琉璃棉紙,合指輕點,紙片翻騰幾下,化作一個像鳥又像蝶的怪東西,呼啦啦飛走了。

她收袖負手,努力讓自己有點氣勢,“我已經傳信給我師兄了,在他有消息之前,你我二人有必要約法三章。”

對方毫不在意,“不用,都聽你的。”

阿廿徹底沒話了,轉身尋了個淺溪,把被風吹得一團糟的自己打理幹淨,一隻手洗了十八遍,直洗到那長翅膀的紙片又飛回來才算完事。

薄闕回信:已找到了其他人,繼續東行,天黑前到林外折月窟會合。

她起身拍拍洗的發紅的手,卻見那古怪的血食正靠著一棵樹半寐。

靜看起來,他也不過二十出頭,茶稈一樣筆直,眉梢眼角都生得清爽漂亮,臉上幾道細碎未愈的傷口泛著淺淡的血色,不睜眼的時候,竟也有幾分討人歡喜。若非不遠處那翻倒的半截囚籠上還沾著血,她真的會懷疑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眼前這個人不過是誰家誤入樹林的小公子。

然而她剛從他身邊走過,他就立刻抬腿跟上,連轉醒的時間都沒有,讓阿廿無法再存一點妄念。

倆人這樣一前一後的走著,不遠不近,誰也不說話。

路很長,給了阿廿足夠的時間胡思亂想,她聽著身後的腳步,隱隱覺得自己才是個囚徒,正被他押著走向一條不歸路……

她突然回過味兒來,會不會這一切本就是掌握在血食手裏,而阮契闊才是那個被威脅去風蟬山的人?

誰都知道阮閻王是從寂牢逃出來的,自然對此事避之不及,於是找機會將這個燙手的山芋扔出去,巧得很,正砸在她頭上。

一定是這樣!

阿廿越想越覺得靠譜,直到出了樹林見到薄闕,趕緊把這些想法都說給他聽。

天色已晚,別雲澗的弟子架起篝火分食幹糧,那古怪的血食也不再需要籠子,安安靜靜坐在一邊。有人遞過一個烤地瓜,燙得他左右倒手,那模樣和普通人家的少年別無二致。

薄闕遠遠瞄著火堆旁的人,又分出心思聽阿廿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這個人去寂牢到底要做什麽?那個有去無回的地方,這麽多年也隻有阮契闊一條漏網之魚。”

阿廿托著下巴,“你說會不會是他朋友含冤入獄,他假裝囚犯混進去救人?或者……他家人死在夜懸陽手裏,他想打入寂牢報仇雪恨?總該不會是他愛上了風蟬山的哪個姑娘,所以自賣自身……”

她話沒說完,腦袋被拍了一巴掌,“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

阿廿揉揉腦袋,沒有人盯著的時候,她也恢複了些許小女孩的模樣,哼哼唧唧道:“也不算亂七八糟,其實都挺好看的……”

薄闕無奈,伸手給她胡擼胡擼瓢兒,“什麽時候薄曉也能像你這麽沒心沒肺就好了。”

阿廿被捋順了毛,笑眼彎彎,“再走三天就到風蟬山了,等見到夜懸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薄闕苦笑,“夜懸陽哪有那麽好說話?隻怕見到他,一切才算剛開始……”

他素來萬般心事不形於色,如今也難得把一句話的尾音拖得讓人心慌。

阿廿沒再說什麽,薄闕的擔憂,亦是她的擔憂……

薄闕有個妹妹,與阿廿同齡,名叫薄曉,自幼性情冷傲目中無人,最瞧不上阿廿人前人後兩張皮的德行,怎奈造化弄人,幾年前薄曉莫名染上奇疾,凡與人對視便會雙目灼痛,唯一可以直視的人,偏偏就是這個橫豎不順眼的鹿未識。薄闕為了妹妹能有個說話的,便把阿廿帶到他們院中同住。一開始,阿廿礙於寄人籬下,還能忍讓一二,日子久了,也就慣不得薄曉的臭毛病,兩個姑娘每天從早到晚打打鬧鬧,倒把這位兄長磨出一副好脾氣。

這些年,薄闕為了薄曉的眼疾,硬是把自己熬成了半個藥師,薄曉卻仍未見起色。就在不久前,阿廿聽說風蟬山舍尋長老有一本奇書,名為《臨邪》,上有可解雜症怪疾的妙法,然而舍尋長老早已離世,此書最可能的去處便是他唯一的徒弟——寂牢尊使夜懸陽。

都說鹿未識的本事可與夜懸陽一戰,但其實她並未見過此人。隻聽聞那風蟬山寂牢靜如虛荒,飛禽繞行,蟲豸靜默,這位尊使大人獨自守著一整牢魑魅魍魎,鮮少出山,堪比幽冥惡煞。

此次薄闕和阿廿前往風蟬山賀壽,便是打了主意去找《臨邪》,正想著如何與夜懸陽搭上話,就收到了驛獸閣的請求。二人以為良機難得,遂欣然應允,誰料接手第一天就出了這麽多亂子。

薄闕說的一點沒錯,他們這一遭,步步皆是變數,就算見到了夜懸陽,也未必能得償所願。

阿廿看著遠處的火光發呆,夜懸陽,真的那麽可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