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風箏

風蟬山三裏外,一片斑竹林剛剛迎來熹微晨光,便被兩個身影打破了靜謐。

阿廿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她有一天會和夜懸陽一起逃命,並且不是被劫持,而是她拖著他。

夜懸陽下山後連吐了幾大口血,勉強捱到竹林外就徹底暈了,靠在阿廿背上,長腿還沒離地。阿廿磕磕絆絆背了他幾步,誰料這廝隻是看起來瘦,一身硬冷的骨肉沉得要命,壓得她心口陣陣泛腥。

無奈隻能把他丟在地上,扯了條衣擺捆住他兩條腿,拖死狗一樣拽著走。

至林深處,浮筠層疊,足以障目,她停下來環視四周,確認沒什麽埋伏,這才緩了口氣,把夜懸陽摔在一邊,覺得不解恨,又踹了兩腳,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麵朝天。

她歇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有力氣反思一件事:自己怎麽稀裏糊塗的就跟夜懸陽一起逃出來了?

此次前往風蟬山前,目的是再明晰不過的。可是從接了驛獸閣的囚車開始,整件事好像就朝著不受她控製的方向一路走偏了。這兩日,她總感覺被誰牽了鼻子,雖然時刻警醒,甚至以為自己的小計謀騙過了夜懸陽,可到頭來卻還是步步深陷。

直到此刻,素來在世人眼中塵垢不染的鹿師姐竟和惡名昭著的寂牢尊使一道,躲在竹林裏不敢露頭……

阿廿歎了口氣,或許自己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小棋子而已,小到可能一開始並不在夜懸陽的算計內,隻是她主動湊上去擺出一副“請您笑納”的姿態,尊使大人覺得盛情難卻,便也一並算計進去了。

她側頭去看夜懸陽,他安安靜靜的躺著,瘦削的身軀薄薄一片,兩隻手臂左右擺開,雙腿被捆成筆直的一長條,衣擺順著剛才拖拽過的痕跡張牙舞爪的鋪開,冷不丁瞧過去,好像一隻落在竹林裏的大風箏。

她抱膝蹲在他身邊,仔細瞧他。

這位隻有罪大惡極之人才有幸得見的尊使,她倒總能得著機會鼻子眉毛仔仔細細的打量。但似乎每次都能瞧出新花樣來。

這次,她看的是無恕。

傳說中讓囚徒們聞風喪膽的鎖鏈,此時在夜懸陽短一截的袖口處露出一點銀邊。那鏈子不過一指粗細,打磨得平滑,卻毫無光澤,每一結上都刻著符文,那樣式又是她在書裏沒見過的,像是某種古遠的咒語。

這東西……

她下意識伸手過去,指尖剛觸到銀鏈的邊,那鏈子突然動了,像毒蛇襲擊獵物般高高的立起一截,猛地纏住了她的手腕。

阿廿失措之下差點叫出來,甩手想掙脫掉,然而無恕轉瞬又恢複了毫無生機的模樣,鬆鬆垂了下去,唯獨箍住她的那一截仍像個鐐銬似,完全沒有要解開的意思。

阿廿連扯帶拽,連牙都用上了,皆無濟於事,就這樣莫名被拴在了“大風箏”身上。

她抓耳撓腮了半天,決定追根溯源,從夜懸陽身上解。都說他是把無恕纏在肩上的,阿廿初聽聞此事時就對他纏著鏈子如何不掉下來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趁著他無知無覺,倒是正好一觀。

她兩根指頭順著他袖口銀鏈的走勢慢慢往上爬,一路摸到肩頭,隔著衣服,感覺似乎有個疙瘩。

這是……打了個結?怎麽打的?

她好奇愈發重了,甚至有點想扒他衣服悄悄看兩眼的衝動,但是未等動手,眼前的人突然睜眼坐起,一隻大手猛地鉗住她的手臂,“你做什麽?”

阿廿這會兒功夫被這一鏈一人連嚇了兩次,下意識咧了咧嘴,順口胡扯,“我……看你吐血了,想幫你看看傷……”

夜懸陽沉了沉眉眼,沒說話,正欲放手,便瞧間阿廿細白的手腕上纏著他的兵器,原本清淡的臉孔瞬間寒下來,“你動它了?”

阿廿欲哭無淚,“我發誓我就碰到一個指頭尖,誰知道你的東西和你一樣不好惹……”

懸陽沒理她,要起身,又瞧見自己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腿,沉默片刻後,他一臉寒霜中帶了些許愁容,“你還幹了什麽?都一並說了吧。”

“沒了,真沒了……”

阿廿憨笑兩聲,從他手裏掙脫出來,幫他解了腿上的繩子,轉而滿臉討好,“尊使大人,勞煩您也高抬貴手,幫我解一下鏈子唄。”

夜懸陽站起身,抖抖身上的塵土,瞟了她一眼,“無恕有自己的脾氣,我解不開。”

“它可是你的兵器呀……”

他沒回答,兀自四處查看,像是在找什麽,完全不理會她。

“你找什麽呢?我都看過了,這周圍沒有暗號,沒有符咒,連妖獸也沒有,你理我一下……哎你……”

他轉了大半圈,阿廿像兔子一樣被他左蹦右跳的扯了大半圈,折騰出滿頭汗,最後幹脆耍賴,盤膝坐地上不走了。

夜懸陽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還栓了個活物,回身看她,竟還能接上她的問題,“誰說我的兵器就一定聽我的?”

阿廿對這位尊使大人已經沒有一點脾氣了,“你打架的時候我看見了,它明明就聽你的……”

“那是因為它也恨那些惡徒,”夜懸陽到她麵前蹲下身,手指摩挲著銀鏈上的符文,“我竭盡所能,也隻是與它相安無事而已。”

“那我的手怎麽辦?”

“無恕可窺人念境,你對它好點,讓它感知你的善意,或許就放開了。”

阿廿癟了癟嘴,“善意這東西,我……可能有吧。”

可它窺不到……

她眼巴巴看著夜懸陽,“倘若它總不放開我,這鏈子能砍斷嗎?”

夜尊使毫無人性,“你的手能砍斷。”

“可是孤男寡女,萬一內急怎麽辦?不清不楚的,大家以後怎麽做人啊?”

夜懸陽壓根沒打算做人,“要不然我殺了你,來世好好做人?”

阿廿實在忍不了了,朝他肩頭就是一拳,卻正打在三圈銀鏈盤結的疙瘩上,疼得齜牙咧嘴,眼瞧著夜懸陽眼角的笑意要繃不住,感覺自己氣得頭都大了,“老兄,我救了你的命,你這是恩將仇報,你昨天不是這樣的!”

夜懸陽沒說話,似乎還在努力憋笑。

阿廿瞪著他,終於把憋了一路的話問出了口:“你從一開始,就在算計我嗎?”

夜懸陽眸間動了動,方才的笑意裏多了點無奈。

五年冷寂,磨出他一番孤塵寒垢似的心性。風二那種歹毒刁鑽的小鬼,他從來都是懶於看在眼裏的。這幾日於風作寒的一切,不過他察覺之後的將計就計而已,隻不過他太冷靜,冷靜到誰都以為他早有謀算。

事到如今,他若告訴別人自己從頭到尾都隻是馴養了一批妖獸想攪風翕的局,其餘的事都是被蒙在鼓裏的,怕是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了。

無辜二字,從來與他夜懸陽無緣。

夜懸陽的指頭有意無意的在銀鏈上彈動,“你覺得呢?”

阿廿搖搖頭,“說實話,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挺機靈的,可如今圖窮匕見,我發現我什麽都沒想通。看上去是你做的,我又覺得好像不是你做的……”

“何以見得?”

“傳言寂牢尊使還挺有手段的,如果真是你的謀劃,該不至於落魄至此。”

“傳言若可信,你也不會兩招就輸給我。”

不過三句,他又開始不說人話,阿廿已經習慣了,“所以你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你既然幫了我,便是心中已有判斷。”

“如今我判斷完了,你什麽時候把醫書給我?”

她仰著下巴討醫書,卻見夜懸陽的眼鋒突然掃向遠處,低聲道:“有人!”

竹子是遮不住人的,聽到腳步聲再起身躲藏便已來不及,夜懸陽抬手施了個障眼法,那邊的幾人卻已經瞧見,快步過來,為首之人折扇掃出一道輕煙,咒法轉瞬便破了。

來的幾人皆尋常打扮,執扇之人生得書生模樣,眉眼蕭蕭若清秋薄雲,半分清澈半分憂,看著像是個提不動刀的,出手卻很利落。

懸陽正欲抬手還擊,身邊的阿廿卻突然開口了,“沈兄,你怎麽在這兒?”

夜懸陽掌心已經凝起的一團黑焰無聲散去,不動聲色的錯開半身站到阿廿身後,兩人衣袖交疊,掩住了中間的銀鏈。

那書生見到阿廿,沉鬱的臉上露出幾分喜色,“我正要來尋鹿師妹,不想竟在此處得遇,真是太好了。”

師妹?夜懸陽眯眼看著那人。別雲澗的規矩人盡皆知,凡是位列三大弟子便是要排在門中所有弟子之前,哪怕像鹿未識這樣年紀小入門晚的,其他人也必須尊一聲師姐,能有資格叫她師妹的人,無非三大弟子中的另外兩位,薄闕和聞笛。總之,不會姓沈。

阿廿也愣了,“沈兄……專門來尋我的?”

“正是。昨夜晚間有兩個受傷的屏絕裏弟子來我山莊中投宿。據那二人所說,寂牢尊使攪翻了風老聖主的壽宴,燒殺搶掠,鬧了好大的動靜,你聞笛師姐便打聽你和薄闕的消息,可那兩人偏偏說沒見過你們,她急得坐立不安,讓我連夜來接應,不想在這兒遇到你們了。”

夜懸陽眼縫中的審視稍微鬆了些,看來,這姓沈的是她師姐夫。

阿廿倒是平靜,淺淺笑道:“是屏絕裏弟子少見多怪了,隻是一點小亂子,小小的寂牢尊使還奈何不了我,倒勞煩沈兄親自跑一趟。”

書生一頷首,笑得蘊藉風流,“鹿師妹果然名不虛傳。”

他說話間,眼睛掃向阿廿身邊的懸陽,“這位師弟,從前倒未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