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同行

阿廿對著薄闕離去的方向失了會兒神,轉身往回走。

這麽一會兒工夫,那空地上已經傷得橫七豎八了,風作寒靠在破壁上,麵色比任何時候都要慘白些,一條腿被咬得鮮血淋漓,氣若遊絲。妖獸也是死的死傷的傷,幾隻尚且能戰的伏在夜懸陽腳下,唯一一個直立著的便是這尊使大人自己。

聽到身後腳步聲,夜懸陽回過頭,朝阿廿一招手。

阿廿想了想,還是走過去,那尊使黑袍一抖,轉身大手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你昨天說,我若贏了便要如何來著?”

阿廿下意識想回擊一肘,卻覺臂間一墜,這廝哪裏是拉她,分明是將大半重量拽在了她手臂上,緊接著近耳後聲音沉沉,“站穩。”

阿廿眉頭一皺,他快撐不住了。

她心裏默默問候夜懸陽的祖上,舉止還是迎合他,故作矜持冷靜道:“我怎麽記得是你應了我的?如今要反悔不成?”

“又有何區別?”

他手背上已經起了青筋,阿廿能感覺他微微在抖。她伸出另一隻手去推他,一邊故作掙脫不掉,一邊暗暗施力撐住他,兩人便這樣半推半搡,總算走遠幾步,在夜色掩蓋下閃進一間無人的空屋。

門一關,夜懸陽便鬆了手,高大的身軀往下滑了兩分,摸索著牆站穩。

阿廿活動了一下被他抓的幾乎無知無覺的手臂,低聲道:“你傷得不輕。”

夜懸陽背靠著牆麵,抱臂闔眸緩息,除了呼吸急促了些,與他以往休息時別無二致,口中輕道:“你保我離開這兒,尚有活路。”

阿廿笑了,“這種時候,不應該是我在威脅你嗎?”

“風二還有人手,我站著,他們不敢妄動,我倒了,他會滅了你們的口,再把罪名推給我。”

“你的妖獸呢?”

“妖獸隻聽我的,我若沒了意識,他們先吃你我都說不定……”

“那你方才為何不殺了風作寒?難道你還真想向世人證明你的清白?”

夜懸陽緩緩沉了口氣,似乎很疲憊,但還是答了她的話。“風二的目的你不會不清楚,最壞不過魚死網破……可若他死了,今夜過後風氏無人,別雲澗弟子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風蟬山,與寂牢尊使相安無事,世人會說什麽?”

“說……我們勾結。”

“所以若要風二死,別雲澗也得死幾個人才說得通,否則你們就得和我一起擔著惡名。這風蟬山上,無論我死還是他死,別雲澗都要陪葬……我是為你們著想。”

“為我們著想……”阿廿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半個字都沒信,“這個理由,怕是你自己都不信吧?”

夜懸陽緊閉的眼皮微微動了動,狹細的眼縫裏流出若有若無的笑意,“你若是看哪位同門不順眼,我可以現在就動手。”

他不動聲色的以退為進,關於無恕的困縛,他隻字不提。

然而,此時的夜懸陽諱莫如深之事又何止這一件。那隻許自己暴躁不準懸陽殺生的破鏈子,可以感知他所有的惡意,早在他開始動手時便不分青紅皂白的將他壓製得身衰力竭。到此刻,哪怕是操縱妖獸,他也行不了任何傷生害命之事。

但正如風翕所言,咬碎了牙,他隻能自己咽……

阿廿看著他,“我本不必與風作寒為敵,是你以醫書誘我與你結盟,如今反成了威脅我的把柄。論無恥,尊使大人真是一點都不輸我。”

這次,夜懸陽沒再回答,雙目緊閉,麵沉似水。

外麵的月光並不亮,隻有高盞上燈火搖曳,透過窗紙落在他臉上。他的鼻梁和眉峰漂亮得恰到好處,清凜硬朗卻並不十分銳利,不睜眼時,細微之處竟帶著避世般的純淨易碎,好像一樽摸兩下就得賠錢的薄胎瓷瓶。

這個男人,似乎隻要避開他那雙孤涼的眼睛,他整個人便沒那麽可怕了……

阿廿又叫了他一聲,仍是沒有回音。

“暈了?”

“尊使大人……尊使?”

連叫幾聲均沒有反應,阿廿試探著伸出一個指頭在他肩上戳了一下,“夜懸陽?”

這一戳,他輕輕晃了晃,緊接著,竟腦袋一歪,迎麵靠了過來。

夜懸陽幾乎高出阿廿一個頭,瘦長的個子窩在阿廿肩上,不知是真站不穩還是訛人,口中虛弱的聲音勉強夠耳邊人聽見,“我記得……你有求於我。”

阿廿扒拉他兩把,這廝身上涼得不似活人,骨肉都像是石頭鑄的,紋絲不動。

他的頭深深埋著,無意識的在她頸窩輕輕蹭了兩下,一如那日初見時的模樣,沉沉閉著目,頭一歪便靠在她手臂上。他的危險是骨子裏透出來的,疲憊和無辜卻也並非偽裝,便似初識塵世的傷獸一般,讓人警惕,卻又不忍丟下他獨自舔傷。

阿廿的心莫名軟了一下,沒由來的放輕了聲,“尊使大人這樣靠著我,叫我如何助你離開?”

然後,她聽見肩頭那人鼻息中滿意的淺笑,“幫我找一件別雲澗的衣服,下山北行至爛柯鎮,那裏有人接應。”

“好,等我師兄他們解了毒……”

“不,隻我們兩個。”

阿廿被這句話驚了一下,脫身向後退了兩步,夜懸陽靠了個空,又慢慢挪回牆邊。

他衣服還破著,這一動,長長的破口便遮掩不住,露出一小片青筋暴起的結實的上臂。

阿廿瞥見,下意識去撫自己仍舊悶痛的胸腔,小聲嘀咕,“難怪打人那麽疼……”

“你說什麽?”

“我說……為何隻有我們兩個?”

“我不信別人。”

“我們別雲澗都是正人君子,隨便誰都比我可靠。”

夜懸陽一直半開半闔的眼終於睜開了,瞳仁中剛剛恢複的一點深邃的墨色停在阿廿臉上,“君子端方持正,對善惡取舍都過於執著,這樣的性子有些時候未必是可靠的。反之,唯利是圖之人也未必不可靠,至少這種人要的東西我給得起,但君子要的,我給不起。”

阿廿方才的寥寥溫柔瞬間消失無幾,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大人是在誇我嗎?”

“算是吧,你確實詭計多……”

他的實話還剩一個字,在阿廿的注視下慢慢停住了,轉而歪頭露出一點笑,好像是被阿廿咬牙切齒的模樣逗樂了。緊接著,他糊弄小孩似的轉了話鋒,“我喜歡和漂亮的人同行。”

這話,阿廿真不知道怎麽接了,又恨恨瞪了他兩眼,“我去找衣服給你……”

長夜陷入天明前最深的黑暗,風蟬山的守衛和戾氣未消的囚徒們各自退成兩撥,一方守著山頭,另一方也不再喊打喊殺,隻鬼魅般四處亂竄。

有二人在密林間躬身前行,一長一短兩條細影像兩隻沒喂飽的瘦妖,避開來回穿梭的侍衛和吵嚷著的囚徒們,一路沿著隱秘的小道到了山門附近。

風蟬山出入隻有那一道門,守衛早已死在了囚徒手裏。有幾個囚徒直接坐在守衛的屍體上休息,手裏拎著不知從哪兒順來的酒。

阿廿側頭看夜懸陽,黑暗中隻能見他硬朗的輪廓,辨不出神色。

“尊使,你還打得動嗎?”

懸陽朝她一伸袖子。她隨手翻出來的一件別雲澗輕衫,也不知是哪個小弟子的,套在他身上短了一截,露出瘦長的手腕。

“幹嘛?”

“我是你師弟,求鹿師姐庇護。”

阿廿就知道他沒憋著好,無奈道:“跟緊我,別抬頭。”

二人從林間出來,沿著山路故作平靜的往下走。

囚徒們很快注意到了這兩個人,立刻起身提圍過來。山門前的燈籠裏是九色熒蟲,足夠瞧清楚阿廿的臉,幾個囚徒眼前一亮,“小姑娘,別雲澗的?”

阿廿連眼皮都沒挑,“知道還不讓開?”

“讓開?這麽多年沒出來,倒是不知道別雲澗的水這麽養人,今天倒是有得消遣了……”

他們這一句話,阿廿心裏“咯噔”一聲,完了,忘了他們已經囚禁多年,如今各門派中多響亮的名號於他們而言,也是完全沒有任何作用。這樣的亡命徒麵前,什麽花架子都是虛的……

她晃神的功夫,囚徒們已經朝她伸手過來,阿廿硬著頭皮拔刀招架,沒比劃過三招,胸腔的傷便被扯痛了,手上一遲,迎麵的人一腳將她踹到在地。馬上有人朝她撲過來,那凶惡的嘴臉,大有把她生吞活剝的架勢。阿廿就地一滾,避過了一個,未等起身,卻見另一張掛著惡心的笑容的臉正朝她湊近。

不過那人臉轉瞬就沒了,因為一條銀鏈勒住了他的脖子,直接將他掀翻在地。

那銀鏈,是囚徒們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其餘幾個囚徒像老鼠見了貓一樣下意識往後躲,“尊……尊使!你……怎麽在這兒?”

夜懸陽回手一甩,銀鏈直接打在囚徒身上,那幾人齊齊倒下去,聽到那尊使大人沉冷的話音,“我能放你們,便能再抓回你們,好自為之。”

阿廿知道他發了狠,怕是最後一點力氣也要耗盡,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扶他,便被他一隻大手拎著胳膊跨過山門,一路朝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