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時春闌,別雲澗清泉宴。

說得是修禊論道,感時抒懷,實則不過一群自以為是的半吊子修士信口開河罷了。

酒未過三巡,笙閑就困了。

他並非謙和淡漠之人,奈何目下無塵,懶與眾人爭短長。趁著“高手們”吵得雞飛狗跳,笙閑順了壺酒,溜到林密少人處,找了個樹根躲清閑。

幾口沒喝過癮,有人扯他的衣擺。是個女娃。

這娃娃約莫十歲上下,看打扮,是在清泉宴上伺候的。

笙閑瞥她,“小侍童偷懶是要挨罰的。”

女娃結結巴巴,“沒偷懶,我……來澗邊打水。”

她眼睛還沒染過塵世紛繁,藏不住這樣不高明的謊話。

笙閑“哦”了聲,瞧著她兩隻空空的小爪子,“水呢?喝了?桶也嚼了?”

他又仰頭灌下一口酒,入目是別雲澗兩山夾一水的狹長天色,春風惹雲,碧樹繁茂,笙閑的心情不算差,“趁我沒生氣,你要不要編個像話的由頭來敷衍我?”

女娃眨巴眨巴眼睛,小聲說了實話,“是方才在宴上聽客人們說話,聽不太懂……就溜出來了。”

這回,笙閑笑了,“那群酸文假醋,你能聽懂才有鬼。”

見他並無怒意,小孩膽子大了些,歪頭看他,“你也是沒聽懂才溜出來的吧?”

笙閑也歪頭看她,許是這娃娃生得水靈,勾得他少得可憐的慈愛難得冒出來,耐著性子逗她,“我懂得可多了!”

小侍童倒認真起來,“吹牛!”

“我從來不騙小孩兒。”

“那我要考考你!”

笙閑一口酒差點噴她臉上,“考我?”

這孩子一看就是上個月剛入門的那批,還未滿十二歲,沒經過聽靈選慧,也沒拜見過尊長,連正式弟子都不算,倒是要先考考他這位別雲澗聖主?

可以,太可以了。

笙閑徹底沒了脾氣,“行吧,你考……”

“剛才一位客人講,外修拳腳,內修元丹,上修念境,你懂得多,那你說……念境是什麽?”

她倒是個正經考問的,笙閑便也認真回答:“念境啊……那是脫離五塵之外的第六種感知,不受軀殼和內力的束縛,乃是心訣的最高境界。人人都有念境,但極少有人能操控念境,修此法之人往往需閉關多年,清蔽五感,才能修得一二。”

小姑娘還真聽進去了,閃著大眼睛問他:“很難嗎?”

“簡單來說,把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統統遮起來,也不許用手摸,你還能知道眼前有什麽東西嗎?”

笙閑這人可能真的有病,對宴上十八門宗師隻字不言,對著個小屁孩倒認真。

小孩滿臉茫然,“為什麽不能啊?”

見她還是沒懂,笙閑指指她身後,“你別回頭,能說出那棵樹上有幾隻鳥嗎?”

小丫頭頓了頓,低頭開始掰手指。

笙閑拈著酒壺看她笑,“極靈慧者修得上乘念境,方可脫離五感,超越尋常感知的界限……”

他話沒說完,小丫頭抬頭道:“七隻。”

笙閑抬眼瞟了一下枝頭,拿著酒壺的手滯住了。

這停頓的功夫,那樹上兩隻胖鳥振翅躥到了別的樹上,小丫頭又低頭按下兩根手指,一雙短手伸到笙閑眼前,比了個二湊三,“還剩五隻了。”

笙閑的表情認真起來,“你能看見?”

小孩撓撓頭,“不是看見的,就是……就是知道。”

笙閑的酒壺差點掉了,天生可禦念境?真的假的?

他起身繞到小孩背後,撿起一塊石頭,“我手裏拿的是什麽?”

“石頭。”

又撿起一條斷枝,“現在呢?”

“樹枝。”

笙閑又繞回來,眯著眼盯她。

這小侍童沒長翅膀沒長犄角,除了模樣還行,怎麽看都是個普通小孩……他不是不信這世間有天才,但天才這玩意兒就像鬼神之說,誰都聽過,可誰都沒見過。

今天給他遇上活的了?

笙閑猶豫了一下,還是抬手設障遮了女娃的眼耳,帶著她離開密林,回到自己的修室。

至深夜時分,他已經把所有能試的法子都試了一遍,小丫頭幾乎應對自如,毫無漏洞。在她說出前幾日隱約夢見麵前這個怪伯伯和慎語堂的茗夫人光著身子打架的時候,某位臊眉耷眼的尊長捂住她的嘴,終於不再問了。

他幾乎可以確定,不,他已篤定:自己撿到寶了。

他背對著小孩,麵朝牆上的祖師畫像露出幾個無聲卻放肆的大笑,然後轉回身看她,“你叫什麽名字?”

“鹿未識。”

“未識……名字倒是有趣,那你可識得我是誰?”

小娃娃偷眼瞄著桌案台上的蒼欒盞,語氣不再橫衝直撞,屈膝行禮,“現在好像知道了……小徒見過聖主。”

笙閑扶她起來,笑得像個得了手的人販子,“你現在是何人教導?”

“眼下是跟著聞笛師姐練功,師姐說練得好了就可以去臨雲堂聽學,還說等滿十二歲,尊長們會來選徒弟。”

“除我之外,可還有旁人知道你這些本事?”

鹿未識搖頭。

笙閑差點樂出聲來,又趕緊端起一臉大慈大悲的尊者模樣,“本尊見你資質尚可,又勤勉上進,十二歲前,倒可先跟我學些粗淺本領。”

“真的嗎!”小丫頭倒頭就拜,頭磕得毫不含糊,“多謝師父!”

“誒,先別急著叫師父,若你真為可塑之才,等滿十二歲,本尊自會考慮正式收你為徒。”他一手欲擒故縱玩得熟稔,忽悠得小姑娘一愣一愣的,又猛磕了幾個頭以表決心。

笙閑低頭看著她小小的影子,笑容裏忽然有一瞬恍惚。

這位尊長在別雲澗四十多年,本事不俗,儀表堂堂,可偏偏是個步步踩背字的命,惻瀾門苦熬七日求到一柄斷劍,孤秋河九死一生隻摘得半株腐植,好不容易閉關三年修了上乘內力,出關那日正趕上他青梅竹馬的衛清茗嫁給他的師弟薄雲天。

他孑然空傲,自嗔又自賤,日日虛耗在聖主尊貴的名頭裏,假清高掩蓋了真頹唐,太久沒有發自內心的痛快過了。

眼前這個小孩,是老天爺給他的報償嗎……

那天之後,笙閑除去了鹿未識在別雲澗所有的名籍,隻留到自己身邊,視若珍寶,傾囊相授。

鹿未識也確是個百年難遇的天才。三個月結內丹,六個月熟習劍法,不到一年,已成念境化蝶之術。

念蝶翩然出竅那天,距離鹿未識滿十二歲還有一個月。

笙閑有一瞬自愧不如,隨即被強烈的得意忘形取代。

他偷偷想著,這孩子小小年紀便如此了得,那五年後,十年後,又該是怎樣一番光景,怕是那時,連風蟬山上最凶惡的尊使也要敬她一聲鹿女俠。而他作為鹿女俠的師父,就可以拎著小酒壺,雲淡風輕的跟人聊聊當初慧眼識珠的過往。

此等日子,光是想想就美得慌。

彼時的笙閑不會料到,那剔透的念蝶輕輕扇動幾下翅膀,便在多年後掀起浮塵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