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去掉“一橫三折”的“經學”

在晚清,有一個人叫朱昌鼎,是一個書生,他有一天在屋子裏坐著看書,來了一個朋友。這朋友一看他在那兒看書呢,一副鑽研學問的樣子,就問他說,“老兄,你鑽研什麽學問呢?你是不是在鑽研經學呀?”過去人們把所有的圖書分成經、史、子、集幾個部分,經書是最神聖的,聖賢書,孔夫子的書、孟夫子的書,“四書五經”都是經書,研究經學被認為是最神聖的,所以一般人看一個書生在那兒看書、鑽研,就覺得一定是在研究經學。

朱昌鼎這個人挺有意思,他一聽這麽問,就回答說,對了,我就是在研究經學,不過我研究的這個經學跟你們研究的那個經學有點不一樣,哪點不一樣呢?我這個經學是去掉了一橫三個折的,也就是三個彎的那個經。那個朋友一想,他研究的經學怎麽這麽古怪啊?大家知道,過去的繁體字的“經”字,它的左邊是一個絞絲,它的右邊上麵就是一個橫,然後三個彎或者叫三個折,底下一個“工”字,這個繁體字的“經”字,去掉了上麵的一橫、三個彎,右邊不就剩一個“工”字了嗎?一個絞絲、一個工字,這個字是什麽字呢?是“紅”字。哦,這朋友說了,鬧了半天,你研究的是“紅學”啊?這雖然是一番笑談,但也說明,在那個時候,《紅樓夢》就已經非常深入人心,已經有這樣的文人雅士,把閱讀《紅樓夢》、鑽研《紅樓夢》當成一件正經事,而且當成一件和鑽研其他的經書一樣神聖的好事。這就充分說明,研究《紅樓夢》,在很早的時候就形成一種特殊的學問了。

清嘉慶年間,有位叫得碩亭的,寫了《草珠一串》,又名《京都竹枝詞》,其中一首裏麵有兩句:“閑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可見很早的時候,談論《紅樓夢》就已是一種社會時尚了。

學秋氏,估計和得碩亭一樣,是一位滿族人士,學秋氏很可能是一個藝名、筆名,在學秋氏的《續都門竹枝詞》裏麵,我們又發現了非常有趣的一個《竹枝詞》,現在我把這四句都念出來,你聽聽,你琢磨琢磨,很有味道——它這麽說的,“《紅樓夢》已續完全,條幅齊紈畫蔓延,試看熱車窗子上,湘雲猶是醉憨眠。”它傳達了很多信息,“《紅樓夢》已續完全”,就說明在那個時候,人們已經懂得他們所看到的活字版印的《紅樓夢》包括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原來一個人寫的,不完全;另一部分是別的人續的,是把它續完全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在嘉慶的時候,那些人可能還不太清楚《紅樓夢》到底原作者是誰,續書者是誰。但是他們已經很清楚、很明白,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不是一個人從頭寫到尾的,是從不完全發展到續完全的一本書,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紅樓夢》流傳以後,不僅以文字的形式流傳,也很快轉換為其他的藝術形式,比如說圖畫。這個《竹枝詞》第二句就告訴我們,《紅樓夢》已經不光是大家讀文字了。“條幅齊紈畫蔓延”,條幅就是家裏邊掛的條幅,就是一些比如四扇屏的那種畫,畫的都是《紅樓夢》了,齊紈就是過去夏天扇的扇子,扇子有很多種了,除了折扇以外,有一種扇叫紈扇,就是用絲綢繃在框子上,上麵好來畫畫的,一邊扇的時候一邊可以欣賞這個畫。就在這個時候,《紅樓夢》的圖畫已經深入到民間了,在家裏麵掛的條幅上可以看到,在人們扇的扇子上能看見,你想《紅樓夢》的影響多大啊!更有趣的是,他說,“試看熱車窗子上,湘雲猶是醉憨眠”。清朝的車是什麽車,大家都很清楚,一般市民坐的車都是騾車,騾車是一個騾子駕著一個轅,後麵它有一個車廂,就跟轎子的那個轎廂類似,但是可能上麵是拱形的,是圓形的,這個車子在冬天可以叫熱車,為什麽呢?因為北京的氣候大家知道,冬天非常冷,車會有門簾,會有窗簾,裏麵就比較溫暖,構成一個溫暖的小空間。而且大家知道,過去一些人乘坐騾車的時候,那個時代的取暖工具可能就是一個銅爐、銅缽,裏麵有火炭,就是一個取暖的小爐子,《紅樓夢》也描寫了這個東西。在這種車子上,它的窗簾上畫的是什麽呢?明明已經冬天了,需要想辦法給自己取暖了,可是窗簾上畫的還是春天的景象,畫的是《紅樓夢》裏麵的那段情節,就是“史湘雲醉臥芍藥裀”。那是《紅樓夢》裏麵最美麗的畫麵之一,大家還記得吧?春天,滿地的芍藥花瓣,史湘雲用那個紗巾把芍藥花包起來當枕頭,她喝醉了,在一個石凳上,她就枕著那個芍藥花的枕頭,就睡著了,憨態可掬。這個情景畫出來,這個車在大街上一跑,史湘雲就滿大街跑。這就是當時《紅樓夢》深入民間的情況。

當然,後來《紅樓夢》又轉換為更多樣的藝術形式,年畫、連環畫、泥塑、瓷雕、曲藝演唱、戲曲、話劇、舞劇、電影、電視連續劇……現在的中國人,即使沒有讀過《紅樓夢》原著,總也從其他的藝術形式裏,多多少少知道些《紅樓夢》的人物和故事情節。

但是,《紅樓夢》這部著作在流傳中所出現的情況,卻可以說是很坎坷、很曲折的。

現在我們看到的通行本《紅樓夢》,有的封麵上印著曹雪芹和高鶚兩個人的名字。中外古今兩個人或者兩個以上的人合寫一本書,這個例子太多了,這個不稀奇,問題是如果兩個人聯合署名的話,這兩個人起碼第一得認識吧?互相得認識,這是第一;第二,不僅得認識,還得他們一起商量這書咱們怎麽寫,然後還得分工,比如說你寫第一稿,我寫第二稿,或者你寫這一部分,我寫那一部分,或者咱們說得難聽點,有一個人身體不好,或者歲數比較大了,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囑咐另一個人,說我沒有弄完的,你接著弄,你應該怎麽怎麽弄,這樣倆人商量。

我的研究就從這兒開始,曹雪芹和高鶚是合作者嗎?他們是聯合創作了《紅樓夢》嗎?一查資料不對了,這倆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根本不認識,兩個人的生命軌跡從來沒有交叉過,一點關係沒有。曹雪芹究竟生於哪一年,死於哪一年,學術界有爭論,特別是他生於哪一年,有的學者認為不太容易搞清楚。死於哪一年,有爭論,但是這個爭論也隻是一兩年之間的爭論,究竟是1763年還是1764年,按當時紀年的幹支來算的話,究竟是壬午年還是癸未年啊,也就是這麽點爭論。所以說,雖然曹雪芹的生卒年有爭論,但是大體上還是可以搞清楚,查資料就能搞清楚,高鶚比曹雪芹差不多要小十幾二十歲,甚至要小二十多歲。小一點不要緊,老的和少的也可以一塊兒合作出書,但這倆人根本沒來往,根本就不認識。而且高鶚是什麽時候來續《紅樓夢》的呢?這個資料是準確的,那已經是1791年了,就是說離曹雪芹去世已經差不多快三十年了,在曹雪芹去世以後將近三十年,才出現了高鶚續《紅樓夢》這麽一回事。高鶚是和一個書商,叫程偉元的,這兩個人合作,最後出版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把大體上曹雪芹原著的八十回,加上了他們攢出來的四十回。這四十回,據很多紅學專家的研究,就是高鶚來續的,或者說主要是他操刀來續的。所以說,高鶚和曹雪芹根本不是合作者,而且他續《紅樓夢》,也是在《紅樓夢》八十回流傳了很久以後——三十年在當時是一個很長的時間段,現在想來也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段。所以從著作權角度來說,一本書的著作權怎麽能把這兩個人的名字印在一起呢?《紅樓夢》,曹雪芹、高鶚,好像他們兩個共同合作了一本書,從第一回到第一百二十回都是兩人合作的,其實根本不是這麽回事,所以我的研究不是沒有道理。實際上紅學界老早已在研究這個問題,但是不管紅學界得出什麽結論,令我納悶兒的是,直到現在,大家經常買到的《紅樓夢》還是這樣的印法,我對此提出質疑。我建議出版社今後再印的時候,你還可以出一百二十回的本,但是最起碼你要在封麵上印曹雪芹著、高鶚續,這樣還勉強說得通。按道理的話,根本就不要合在一起出,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誰願意看續書,續書其實也不止是高鶚一種。你可以出一本高鶚續《紅樓夢》四十回。這樣就把著作權徹底分清了,分清這一點很重要。當然,現在又有紅學界權威出來說,後四十回是續的,但不能確定是高鶚續的,弄不清,因此由他們審定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就署名為曹雪芹著、無名氏續。

俗話說得好,青菜蘿卜,各有所好。現在也有人說後四十回續得非常好,還有極端的意見,說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還好;他的個人意見我很尊重,但是我很坦率地說我自己的感受,後四十回很糟,很糟。怎麽個糟法?簡單地說兩條吧!

第一條,就是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紅樓夢》已經說得很清楚,暗示得很清楚,跟讀者一再地提醒,最後會是一個大悲劇的結局。你看看第五回,第五回在太虛幻境賈寶玉翻那些十二釵的冊頁上麵怎麽寫的,還有警幻仙姑讓那些歌姬唱《紅樓夢》十二支曲給賈寶玉聽,怎麽唱的?那裏麵說得太清楚了,賈府最後應該是“家亡人散各奔騰”“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它的結局應該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這不是說得很清楚嘛,它是這麽一個結局。但你看高鶚的續四十回不對頭了,甭等後頭,第八十一回他一續,首先回目就非常古怪,叫作“占旺相四美釣遊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我們知道在七十多回的時候已經寫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了,你想想,外頭沒抄進來呢,賈家就自己抄自己了,就抄揀大觀園了,就死人了,就開始有人命案了。晴雯,好端端的一個可愛姑娘,不就給攆出去了嗎?後來不就給迫害死了嗎?是不是啊?在八十回已經寫到賈迎春嫁給孫紹祖,也麵臨著一個死亡的命運,這在前麵不是早就暗示了嗎?一個惡狼撲一個美女,在警幻仙姑泄露天機,讓賈寶玉看的那個冊頁、那個畫已經畫出來了。八十回已經寫到了,她已經嫁出去了,情勢很凶險了,怎麽在第八十一回的時候忽然一切又都很平靜?“占旺相四美釣遊魚”,優哉遊哉,若無其事。而且在前八十回可以看到,曹雪芹對迷信是反對的,像馬道婆魘那個鳳姐、寶玉,他是深惡痛絕的,怎麽會在後麵寫這些美人,他認為是水做的骨肉的人去釣遊魚占旺相,去占卜呢?

還有什麽“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更不符合前八十回的暗示。高鶚筆下,賈府雖然也被抄了家,但最後皇帝又對他們很好,一切又都恢複了,賈寶玉就算出了家,也很古怪。這點魯迅先生就指出來了,你已經出了家了,怎麽還忽然跑到河邊,去跟自己的父親賈政道別?賈政本來是他最不喜歡的一個人,父子之間發生過激烈的衝突,大家記得吧?“不肖種種大受笞撻”,誰打誰啊?往死了打,是不是啊?賈寶玉看穿了俗世的虛偽汙濁,“懸崖撒手”,與封建家長決裂,但高鶚卻寫他出了家還跑去給賈政倒頭便拜,而且這個出家的和尚很古怪,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大紅猩猩氈的鬥篷是非常華貴的,是貴族家庭的那種遺物,這就寫得不對頭。曹雪芹他自己在前麵已經預告你,最後它會是一個徹底的悲劇,怎麽會是以這樣一個甚至是喜劇的情景收場呢?這不對頭。

另外,寫賈寶玉這個主角,越寫越不對頭。

賈寶玉這個角色我們在前八十回就感受到,那是一個和封建主流社會不相融的人,他罵那些去讀經書、去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是“國賊”“祿蠹”,那些官迷,他恨死了。可是在高鶚的筆下,賈寶玉怎麽會忽然一下子變成一個乖孩子,聽賈政的話,兩番入家塾,一心去讀聖賢書了?大家還記得後四十回寫到,賈寶玉有一天見巧姐,這個賈寶玉寫得就太怪了,賈寶玉聽說巧姐讀了《女孝經》,覺得非常好,於是又跟她講《列女傳》,長篇大套講封建道德,這是賈寶玉嗎?曹雪芹在前麵已經寫得很清楚了,賈寶玉是“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是個一聽說到學堂,一聽說要讀書就腦門兒疼的人,一度到學堂是為了和秦鍾交朋友,也不是正經讀書。他根本不是那麽一個人,所以高鶚把這個形象歪曲了。

當然我也承認,高鶚續的這個四十回,它對《紅樓夢》整體的流傳起到一定的作用,使得曹雪芹的八十回得以以一個完整的故事在世上流傳,所以通行本為什麽印得比較多,我也能理解。不過理解歸理解,但是咱們研究《紅樓夢》該發表的意見還要發表,高鶚的續書是不對的。當然,很多人說高鶚寫“林黛玉焚稿斷癡情”,那應該還是好的吧?那個是高鶚的四十回當中寫得最好的部分。底下的話可能讓你掃興了,經過一些紅學家的考證,在曹雪芹的構思裏麵,林黛玉也不是這樣死的,這樣也並不符合曹雪芹原來的構思,這個咱們在這一講裏就不細討論了。

總之,就是說,從封皮往裏看,發現的就是曹雪芹和高鶚他們不是合作者,後四十回是要不得的。也有人說,你是不是太危言聳聽了,你怎麽什麽意見尖銳你就奔什麽意見去啊?你是不是有點想嘩眾取寵啊?不是這樣的,這是我的真切感受。而且我要告訴你,老早就有人對後四十回提出了遠比我尖銳得多的意見。在清朝嘉慶年間有一個人寫了一本書,這個人叫裕瑞,他是一個貴族的後裔,當然是滿族人,他寫的這本書叫作《棗窗閑筆》,估計他的書房窗戶外麵有棗樹,這種書的文體類似現在的隨筆,等於是一個隨筆集。在《棗窗閑筆》裏麵有大段文字講到了《紅樓夢》,講到他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應該是曹雪芹,當然他對曹雪芹的身份、家世的介紹被後來的紅學家考證出來是不準確的,但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問題是那個時候,在那麽早的時候,他就對後四十回發表了非常尖銳的批評意見,可以說是批判意見。他是這麽說的,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高鶚,他不知道是高鶚和程偉元他們續的後四十回,他還不知道是誰續的。但是他覺得不對頭,他說,“細審後四十回,斷非與前一色筆墨者,其為補著無疑。”他又說,“苟且敷衍,若草草看去,頗似一色筆墨,細考其用意不佳,多殺風景之處,故知雪芹萬不出此下下也。”他認為那個文字是下下品,萬萬不會是曹雪芹寫的。還有一句話更厲害了,他說,“誠所謂一善俱無,諸惡俱備之物”。他連剛才咱們說的那點優點都不保留,認為是“一善俱無,諸惡俱備”,深惡痛絕。所以說老早就有這個老前輩,很早很早的紅學研究者,對後四十回提出了非常尖銳的批判。

剛才說了嘛,從封麵開始研究,就發現曹雪芹和高鶚根本不是合作者,高鶚續書不符合曹雪芹原意。高鶚續書續得好不好,怎麽評價,咱們可以把它撇在一邊,暫且不論,咱們就研究曹雪芹的這八十回。要研究曹雪芹的八十回就要研究曹雪芹本身,這個作家他怎麽回事——他是什麽人?誰家的孩子啊?怎麽就寫出這本書啊?前人這方麵的研究成果非常之多,魯迅先生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裏麵,他是采取當時紅學研究的一個最新成果,認為曹雪芹寫《紅樓夢》是一種自敘性寫作,《紅樓夢》是一部帶有自傳性的作品。魯迅先生是這麽說的,“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曆”。《紅樓夢》的特點是八個字,“正因寫實,轉成新鮮”。他寫實寫到力透紙背的程度,本來寫實好像是最不新鮮的,虛構、想象是最新鮮的,但因為他以最大力度來寫實,寫得非常之好,“轉成新鮮”,反而賽過那些純虛構的、純幻想的作品。這是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評價。到今天來看,我覺得我還是很佩服的,我覺得先生說得非常準確。

有人說了,你這麽一來的話,是不是你就要把曹雪芹跟賈寶玉畫等號了?要把《紅樓夢》的賈府和曹家畫等號了?你是不是說《紅樓夢》就是報告文學啊?裏麵的每一件事、每一個場麵都是百分之百的機械的生活實錄?我沒那麽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其實說得很明確,就是我理解的魯迅先生的意思,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他是根據自身的生命體驗,根據自己家族在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個朝代裏麵的盛衰榮辱,驚心動魄的大變化、大跌宕來寫這個作品的。所以它是帶有自傳性的,是自敘性的,我沒說它就是自傳。更不是說通通去和生活真實畫等號,說他沒有藝術想象的過程,他當然是從生活的真實升華為藝術的真實,這個是不消說的。所以要讀通《紅樓夢》就要了解曹雪芹的家世,最起碼要查三代——知道他的祖父是誰,父親大概是誰,他本人是一個什麽樣的生活經曆,什麽遭遇?他的家族怎麽在康熙朝鼎盛一時,輝煌得不得了;在雍正朝,雍正很不喜歡,就被抄了家,治了罪;在乾隆初年怎麽又被乾隆赦免,一度小康;但是在乾隆四年,一下子又怎麽卷進了一個大的政治鬥爭;乾隆在撲滅政敵的同時,也把其他的有關的那些社會上的人予以整治,曹家被株連徹底毀滅,最後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所以你要知道曹雪芹的家世,才能夠讀通《紅樓夢》,要讀通《紅樓夢》,就必須進入曹學領域。現在有很多的有關這方麵的著作可以來讀。我就是先進入這個領域,覺得非常有意思。

我們來談曹雪芹的本子的話,現在一般簡稱古本,就是手抄本,曹雪芹他的原作基本上是以手抄形式流行的,有人說後來高鶚不是給印了嗎?續了四十回,但是前八十回不是也給印了嗎?但是高鶚和程偉元做了一件很不應該做的事,你續書你往下續就行了嘛,但他把前八十回進行了一番改造,改動了很多地方,有的地方改得不倫不類,有的地方改得不通,有的時候拗著曹雪芹的意思改,所以現在的通行本不但後四十回靠不住,前八十回也靠不住。所以你要真正讀《紅樓夢》,你要買影印的或校訂排印的古本《紅樓夢》來讀。

進入《紅樓夢》版本這個研究的領域叫版本學,紅學除了曹學以外的又一個大分支叫版本學,非常有意思。進入這個領域,就知道原來當年的《紅樓夢》是手抄形式流傳的,手抄大體上是八十回,但實際上嚴格來說可能還不足八十回,現在多數人認為最古老的本子是甲戌本,就是乾隆十九年的一個本子,甲戌本的《紅樓夢》,它的書名叫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大家知道,《紅樓夢》在流傳過程中曾經有過很多個名字,在現在甲戌本的文字中,就自己總結了一下,在其他的一些本子裏麵也有一些記錄。其實它最早就應該叫《石頭記》,最早的書應該就是《石頭記》。後來又被叫作各種名字,比如說《情僧錄》,因為其中主人公賈寶玉一度出家,所以叫《情僧錄》。後來又被叫作《紅樓夢》,又被叫作《風月寶鑒》,又被叫作《金陵十二釵》,但是這個古本《紅樓夢》最後它定的名字是《石頭記》。所以《石頭記》應該是一個最能夠體現曹雪芹的原創意圖的書名。隻是現在咱們叫慣了《紅樓夢》,這當然無妨,無非是符號的問題,但是應該知道,古本《紅樓夢》應該是《石頭記》。

乾隆十九年有一個甲戌本,乾隆二十四年有一個己卯本,乾隆二十五年有一個庚辰本,後來在一個蒙古王府發現了一個抄本,又在——原來是蘇聯——現在是俄羅斯,原來叫列寧格勒,現在那個地方叫聖彼得堡,在那個圖書館裏麵又發現了一個古本,是當年俄國的傳教士帶回俄羅斯去的一個古本。當然,後來又發現了一些晚清時候或者民國初年石印的版本,比如有個人叫戚蓼生,他寫序的一個本子叫戚蓼生序本,簡稱叫戚序本;一個叫舒元煒的人寫序言的叫舒序本;一個叫夢覺主人的人寫序的叫夢覺本等。還有一些版本,我不細說。總歸就是說,一進入這個領域就覺得非常有意思,就知道一部書的流傳它有它的故事,曹雪芹說“十年辛苦不尋常”,鬧半天真不尋常。尋常不尋常啊?他寫出來,再抄出來,再流傳,困難重重。現在的這個古本《紅樓夢》好多也是不完整的,最完整的或者接近完整的像庚辰本,它有兩回也是後麵補進去的,一個是六十四回,一個是六十七回。細心讀《紅樓夢》你會發現,這兩回的文筆在前八十回裏邊跟其他回比——咱們現在討論都不包括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其他回比的話——這兩回不太相稱,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寫的,所以有人認為它不是曹雪芹的手筆,或者曹雪芹有一個沒有完成的稿子,別人把他描補完的。書有書的命運,人有人的命運,研究《紅樓夢》的版本,我們的心得不僅在版本本身,我們可以了解中國的古典文明的發展是怎樣一種艱難曲折的過程,一本書如何成為我們那麽熱愛的一本著作,家喻戶曉的東西。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紅樓夢》研究重點應該放在它的思想性、藝術性的分析上,你不要老是去搞什麽曹學,搞什麽脂學,搞什麽版本學啊,搞什麽探佚學啊,現在不是有現成的《紅樓夢》的通行本嘛,你分析它的思想性、藝術性,它怎麽反封建,它怎麽歌頌純潔的愛情啦,這種意見也是很好的,這些也確實值得研究。但是我建議,你最好還是不要把高鶚的四十回跟曹雪芹的原作混在一起研究,你研究可以分開研究。當然這個誰能強迫誰啊,各有各的看法嘛,是不是啊?也有人認為,紅學它是一個很特殊的學問,它是因為《紅樓夢》特殊性而決定的,所以紅學的研究應該不包括對它的思想性、藝術性的研究;因為那個是所有的書都需要那麽研究的,《三國》《水滸》《西遊》都值得那麽研究,對不對啊,但是沒聽人說三學、水學或者西學;也有人寫很多的論文,它也構成專門的學問,但是它沒有約定俗成的、大家都接受的一個符碼,像紅學這麽鮮明的符碼它沒有,這就說明《紅樓夢》它有特殊性。這些不同見解我都提供給大家參考。我個人覺得紅學的分支可以包括對它的思想性、藝術性的研究,而且這應該是一個很大的分支,專門研究它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還有人物論。有的研究者就《紅樓夢》裏的人物做專門的研究論述,對其中一個人物,比如王熙鳳,鳳姐,就寫出厚厚的一本專著,這也是紅學的一個分支。

還有很多小分支,而且就它本身而言也不一定小,有人就一輩子專門研究《紅樓夢》裏麵的詩詞歌賦,因為《紅樓夢》本身它也是一個詩詞歌賦集大成的作品啊,它裏麵還有《芙蓉誄》,還有誄文呢,還有很古奧的古文呢,都是和他敘述語言的文本不一樣的,都值得研究,研究《紅樓夢》的詩詞歌賦也是紅學的一個分支。

還有人研究大觀園,大觀園既是這個作者所營造的藝術想象的空間,又是對中國園林有著集中描寫的一大篇文字,是不是?所以大觀園學很熱了,其中包括大觀園的象征意義,大觀園本身有沒有原型,有沒有園林原型,或者是幾個原型的合並,大觀園裏麵的園林布置,中國古典建築的審美價值怎麽體現出來的,等等,大觀園也構成一門學問。

紅樓飲食飲饌也構成學問啊,有人說,這個學問太俗了吧?你看,這麽高雅的一個學問,結果就變成一種商業行為,到街上看什麽紅樓菜館啊,吃什麽紅樓菜係啊!但是正好那天跟我說那個話的那個人就跟我一塊兒吃紅樓菜,我就笑他了,我說你這種人真是,自己又吃著這菜,又說不是學問,我說你這個就屬於什麽呢,自以為是。我認為“世法平等”,這是賈寶玉在《紅樓夢》裏麵說的一句話,“世法平等”就是說這世界上人人都應該是平等的,持有各種不同見解的人士,人格都平等,你可以去研究比如說很高深的東西、很雅的東西,也有人從俗的角度研究,他也可以研究《紅樓夢》的飲饌,其實那也非常有意義,是不是啊?可以了解我們的上幾輩人他們是怎麽吃東西的,怎麽喝東西的,貴族和平民之間有什麽區別,有什麽講究,這不可輕視,不好那麽譏笑人家的。

《紅樓夢》裏麵寫到人們穿的服裝,比如下雪天怎麽禦寒,剛才我說了一個大紅猩猩氈鬥篷,其實那《紅樓夢》裏麵鬥篷花樣多了,想想晴雯補的裘是什麽裘?我這裏不展開了,所以也有人專門研究紅樓服飾。

《紅樓夢》裏麵用的東西也很多啊,各種器物,我就寫過文章,比如臘油凍佛手。這個臘油凍佛手是裏麵提到的一個古玩,有人把“臘”字看成了“蠟”字,說蠟油凍佛手這個值什麽錢啊?一個用蠟油做的模型,是吧?做一個佛手的樣子算什麽呀?他不懂,臘油凍是一種高級石料,它的樣子、質感像南方臘肉的肥肉部分一樣,是一種高級玉石,不是蠟燭的蠟做的。還有書裏寫到明角燈,那是用羊犄角做的,那麽羊犄角怎麽能做成燈呢?有人寫書,說是把羊犄角熬化了,再冷凝成半透明的薄片,然後鑲在燈籠框上,那麽製作的;可是我三十年前就在北京羊角燈胡同——這條胡同在什刹海附近,現在還存在——向老人討教過,那條胡同原來有很多製作明角燈也就是羊角燈的作坊,有的老人還記得,製作方法是用蘿卜絲跟羊犄角一起煮,羊犄角煮軟後用木楦子去撐那羊犄角,木楦子越換越大,羊犄角也就被撐得越來越鼓、越來越薄,最後形成燈籠。你看,這裏麵都有學問啊,怎麽不值得研究啊,是不是啊?所以還有人專門研究《紅樓夢》裏麵的各種器物,也構成學問。

最近還看到,有人把《紅樓夢》裏寫到的植物編成了圖譜,詳細加以說明,這也構成了紅學的一個分支。

我提到的這些分支,是現當代的,其實在更早的時候,在清朝中晚期,紅學研究有一個很大的分支,就是題詠,對書中的人物題詠,對書中的故事情節題詠,在題詠中表達自己的審美心得,這種題詠累計起來是非常多的,但是現當代這種題詠不流行了。

當然,紅學界的爭論很多,一百多年的紅學界一直爭論不休。有人覺得煩,哎呀,別提紅學了,你一提紅學我腦仁兒疼,頭大,意見太多,爭論太多。我覺得,咱們聽一聽先賢的話,蔡元培,大家知道吧,民國初年的北京大學的校長,這是一個大學問家,也是紅學當中一個流派叫索隱派的代表性人物,著有《〈石頭記〉索隱》。1927年有位叫壽鵬飛的寫了本《〈紅樓夢〉本事辨證》,請他給寫序,他並不同意壽鵬飛的很多觀點,但他欣然接受邀請,寫了非常精彩的序,他的序裏有八個字,非常好,他說什麽呢?他說“多歧為貴,不取苟同”。歧是分歧的歧,多歧就是出現了很多分歧,出現了爭論,出現了不同意見,出現了你覺得是逆耳的、聳人聽聞的意見,或者是覺得很刺激性的意見,或者你覺得人家是外行,你覺得人家那個是不該說的話,人家發表那個意見了,在學術領域裏麵,在學術空間裏麵,出現了很多的歧異,出現了很多爭論,應該怎麽看待?蔡元培,蔡先賢告訴我們,“多歧為貴”。求之不得啊,非常寶貴啊,千金難求一個不同的意見啊,你看人家的學術襟懷。他後半句又說得好,多歧為貴也不能這樣過分:聽這個說有道理有道理,聽那個說不錯不錯,你怎麽能這樣呢,他說還應該“不取苟同”。在多歧、多分歧的情況下,你應該取一個什麽態度呢?不要輕易地去聽取別人意見,同意別人意見。不要苟同,苟同就是勉強地去同意別人的意見,不要那樣做,你要有學術骨氣,要堅持自己的觀點。清代袁枚有兩句詩:“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說得多好啊,“苔花如米小”,你也可以學牡丹開啊。何況你還不是苔花,可能比牡丹低級一點,你可能是喇叭花,你也可以開放你自己,是不是?正是在我前麵所描述的紅學百年發展的浪潮當中,積累的成績當中,我形成了自己的思路,我從一個覺得很卑微,不敢來談紅學的人,變成一個理直氣壯進入這樣一個公眾共享的學術空間,來大談紅學的一個愛好者,就是因為受到了前輩的紅學研究的激勵,受到了像蔡先生這樣的博大學術襟懷的感染,從而進入到這個領域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