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晏薇手中始終把玩著一片帛, 上麵簡單幾個字:“我們走了,留在這裏會連累你,保重!閱後即焚。”

日光從窗外灑進來,在室中留下斑駁的影。

影子已經從席子的一側移到另一側了,從上午直到下午,晏薇卻一直坐在席上沒有動過。晏薇手中始終把玩著一片帛,上麵簡單幾個字:“我們走了,留在這裏會連累你,保重!閱後即焚。”

“又隻剩下一個人……”晏薇輕輕歎道,這是第三次了吧?都是全無征兆,突如其來。這算是什麽命呢……晏薇趴在憑幾上,手指撥弄著那個描漆小匣,歎道,“再多的金子有什麽用,金子是不會說話的……”

日影被一個身影遮住了,晏薇懶懶地抬起頭,是鹿堇。

“才聽說你安然無恙,就立刻跑過來看你了。”鹿堇笑著說。

“你來了?坐。”晏薇幹澀地吐出幾個字。

鹿堇道:“這是怎麽了,火也不生,不怕冷嗎?”晏薇看著鹿堇忙著生起炭火,想去幫忙,又懶得起身,想說不用弄了,又怕鹿堇會冷。被這樣被照顧著,好像很久沒有體會到了,突然怔怔地流下淚來。

鹿堇來到晏薇身旁坐定,拉過她的手,問道:“你怎麽了?病了嗎?大難不死,不該是這個樣子啊?應該高興才對!”

晏薇再也撐不住,低泣道:“走了……他們都走了……鹿堇,你知道的,那年我母親離開,父親去找她,一句話也沒交代就走了,三天三夜才回來。那時候我還小,快哭死了,多虧你和你娘照顧。一年前我父親突然走了,隻說有要緊事,可能一年半載才回來,我以為總要過上幾天他才動身,結果次日醒來,他就不見了……這次也是,他們也是不打招呼就走了……我是不是天生不討人喜歡啊……所有的人都要離我而去……河神祭也是,別人都不出事,偏我出事……”

鹿堇輕輕拍著晏薇的背,安慰道:“別這麽想,你落水生還,應該是河神爺保佑呢。”

晏薇道:“隻怕是河神爺也嫌棄我……不肯收留我呢……反正沒有人肯跟我在一起的……”

鹿堇問道:“你說誰走了?你那個病人?”

晏薇張了張口,又停住了。原想把原委告訴鹿堇不妨的,但又想到那帛上的字,怕會連累鹿堇,隻點點頭,道:“就是他,還有那個救我的人,他們原是舊相識。”

鹿堇道:“我聽巫姠說了,救你那人高大英俊,人又體麵,又有錢。”

晏薇隻懶懶的不答話。

鹿堇又說:“你也不用介意,你治病救人,本不圖回報,就算他們不知感恩,也是尋常事,不需要在意的。”

晏薇知她誤會,把那個描漆小匣推過去,道:“他們太知道感恩了,付的診金比我父親一輩子收的診金都多。”

鹿堇打開蓋子,看到小半匣耀眼生花的黃金,也甚為驚訝:“這麽多?!他們是什麽人啊?這麽有錢!”

晏薇搖頭不答,隻歎道:“我收留他,給他治病,隻是拿他當朋友,並不當他是病人,也從未想著回報。自他來了,家裏不再冷冷清清的,有個病人需要我照顧,有事情做,心裏是滿滿當當的。尤其是他剛來那會兒病得沉重,不瞞你說,我每天半夜醒來都要去探探他地鼻息,生怕他死了。就這麽看著他一天天活過來,感覺真好啊!這是我第一次獨個兒救治這麽重的病人,之前都是給父親打下手呢……唉!他們現在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真是……”晏薇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停了一下,“就是收留隻小狗,也不至於這樣……”

鹿堇柔聲道:“你別生氣,他們匆匆離開,也許和你娘你爹一樣,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跟你明說的。凡事要往好處想,或許過些日子,就又見麵了也未可知。”

晏薇想到昨夜黎啟臣說的最後一句話:“日子還長呢,不在這一天兩天,你想聽什麽,我以後天天講給你聽。”又悲從中來,泣道:“也許都是騙人的,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你看我母親,走了這麽多年也沒有回來,她因為什麽要走,父親也從不告訴我。”

鹿堇見想起舊事她傷感,忙岔開話題道:“你這麽傷心,該不會是喜歡他們兩個中的一個了吧?”

晏薇臉一紅,嗔道:“你在說什麽啊,我可從未往那個地方想。”

鹿堇笑道:“也該想了,你也快十六歲了對吧?我們楊國向例是女子十六可以出嫁,若十八還未嫁,就要額外征稅了。”

晏薇道:“這事兒總要父親回來做主才行……”

鹿堇又笑:“這麽說,你還真是有意中人了?是哪一個?生病的那個,還是救你的那個?”

晏薇急道:“鹿堇姐!人家心裏正不痛快,你還來打趣人家。”

鹿堇道:“你若不喜歡,那就隻是生意,你給人治病,人家留下診金,萍水相逢,兩不相欠,有什麽可不痛快的。你若喜歡,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心裏不痛快是自然的,這事兒誰也沒法解,隻能等到你忘了他,或者喜歡上另一個人才解得。”

這一番話說得晏薇怔住了,細細思量,真的是喜歡上誰了,才這麽煩惱嗎?好像又不是,又或者這就是喜歡?

鹿堇續道:“就好像我們看上了一匹布,一猶豫間,已經被別人買走了。這時候就總想著那布的花樣兒,想著再找到一模一樣的,或者再多看幾眼,描下樣子,自己織出來。久而久之就魔怔了,其實你想要的已經不是那匹布,而是得不到那匹布的感覺。就像是原本是你的,被別人搶走了。其實你忘了,它從一開始就不是你的。”

“他從一開始就不是我的……”晏薇重複著這句話。是啊,人家是相國公子,自己隻是平民女孩,說好聽點兒也隻是被罷黜的官員之女,什麽身份地位也沒有的……

鹿堇見她還是魂不守舍,便道:“不如你去我家住幾天吧!跟我做個伴兒,也熱鬧,這裏冷冷清清的,你一個人容易東想西想的,不好。”

晏薇沉吟道:“明天好嗎?今晚還要收拾一下。巫姠說過,有黑衣侍找我,讓我不要出門。今天天色已晚,大概是不會來了,我明早等等他們再過去。”

鹿堇道:“應該是大王的賞賜,沒什麽要緊的,你收下東西,他們就可以回去交差了。不如今晚先過去,明早再回來便是。”

晏薇道:“那樣太麻煩了,我還是明天過去吧。”

鹿堇有點兒不放心:“今晚你一個人行嗎?要不我住過來陪你?”

晏薇道:“不用了,我也不是第一次一個人在家,你有身孕,還是早些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鹿堇點點頭:“那你自己千萬小心!”

送走了鹿堇,天色已晚。晏薇才覺得有點餓,一天水米未進,風寒頭疼竟是好了許多。她又看了看手中的帛片,最後下定決心,閉上眼睛,把它投入了炭火盆中。那帛片哧的一聲便燃了起來,片刻化成飛灰,不留一絲痕跡。

晏薇心中好似放下了一塊大石,把那個匣子收好,準備煮點粥來吃。

“當!當!當!”有人大力敲門的聲音。

晏薇驀地心中一喜,不會是他們又回來了吧?風一樣跑過去把門打開,卻見門外站著兩個黑衣侍,像兩段黑色的木樁,不苟言笑。

晏薇定了定神,問道:“請問兩位找誰?”

其中一個人冷冷地開了口:“你是叫晏薇嗎?”

晏薇點點頭,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這兩個人麵沉似水,手裏也並未拿著什麽賞賜。

“那就跟我們走一趟吧!”聲音裏透著不耐煩。

晏薇問道:“走一趟?去哪裏?誰讓你們來找我的?有什麽事?”

“去內城王宮,你去了就知道了。”聽上去是一種又譏諷又輕蔑的語調。

晏薇心裏一沉,強自鎮定地說道:“天已經這麽晚了,明天再去可好?”

“哼!這可由不得你,快走吧!”來人冷笑著回答。

此時,一直都沒說話的另一個黑衣侍說道:“別問了,快穿上衣服隨我們走吧,我們也隻是當差辦事的,你有什麽想問的,隻管見了正主兒再問吧!別讓我們作難。”

晏薇一看這形勢,不得不走一趟了,不由得心中忐忑,不知道門外的黑夜中,內城的宮禁中,到底有什麽在等待著自己。

晏薇跟著兩位黑衣侍,走上長街。

那兩人也不說話,隻是快步疾行,晏薇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見二人並不執拿自己,也不怕自己半途跑掉,倒不像找自己問罪的架勢,晏薇微微有些安心。

來到內城的大門“應門”,驗過關防,徑直向北。來到“路門”,裏麵便是內城後宮了。晏薇被交給了兩個寺人,由他們帶著,轉向東行。

天已經全黑,隻見寺人手中的兩盞燈照亮腳下丈許的地麵。陌生的宮禁像個巨大迷宮,晏薇隻覺得又不安又無助,隻緊緊裹緊了身上的那件鹿皮短襦,輕聲道:“請問……兩位公公,我們這是去哪裏?”

其中一人回頭一笑,他那皺紋深刻的臉被燈光映得有些瘮人,笑容也顯得詭譎無比:“姑娘莫急,就到了,腳底下小心著啊……”

注1

莫往莫來,悠悠我思:見《詩經·國風·邶風·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