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鶺鴒在原,兄弟急難

晏薇已經困得眼皮打架,可黎啟臣和童率談興正濃,少年時的種種回憶,別後的諸般情景,說也說不完。

一進家門,黎啟臣又驚又喜,一把抱住晏薇,反複念叨:“你沒死!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上天保佑!”

晏薇伏在他肩頭,在他耳邊輕聲道:“是啊,我沒死,你不用擔心,多虧這位童率大哥救了我。”

聽到“童率”兩個字,黎啟臣如同觸電一般,鬆開晏薇,才發現隨後進門的童率,似乎難以置信。童率微笑著張開雙臂,叫道:“大哥!”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久久方才鬆開。

黎啟臣道:“就知道你會來的!沒想到這麽巧,還救下了晏薇。”

童率笑道:“世上哪兒有這麽巧的事情,我盯了你們好幾天了,原想昨天趁她不在,我過來見你,誰知道夜裏酒醉,醒來時已經正午了。於是便先去河邊看看熱鬧,剛巧就碰見她出事,算她命大。”

晏薇插口道:“你們認識?”

黎啟臣笑道:“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兄弟。我們是師兄弟,劍術是同一個師父傳授的。”說罷轉身欲引導童率就座,腳下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晏薇驚道:“你的腿怎麽了?!”說罷細細打量黎啟臣的臉色,一字一頓地道:“你終究還是去了河神祭?!你——下——水——了?”

黎啟臣略覺尷尬:“本來隻是去看看,沒想到你出了事,一時心急,想也沒想,就跳下去了,水太急,被衝出很遠,根本見不到你人在哪裏,隻得上了岸。你放心,沒有人注意到我的。”

晏薇道:“你讓我怎麽放心!”邊說邊把他拉到席上,動手掀他的衣擺。

童率也搶上來看,隻見那條右腿微微浮腫,皮膚白得發亮,宛如透明,腿上依然布滿了觸目驚心的舊傷痕。

童率驚道:“這是怎麽弄的?”

晏薇急道:“你幫忙燒些熱水,倒進那邊木桶裏拿過來。”又轉頭對黎啟臣道,“你不許動!”拉過他的手把脈,又試了試額頭溫度,見無大礙,才鬆了一口氣。

黎啟臣賠笑道:“沒什麽大事吧?我就說不相幹的……”

晏薇劈頭打斷:“什麽不相幹?!你知道什麽叫前功盡棄嗎?治了這麽久,眼看就要痊愈,你這麽一鬧,又要從頭開始!你就這麽想當跛子嗎?”

黎啟臣笑道:“有你在,我不會當跛子的。”

晏薇白了他一眼,轉身去找藥。

黎啟臣的雙腿浸在木桶的熱水裏,裏麵撒著十幾樣不同的草藥,蒸騰的藥氣便在屋中飄散開。

“還要加些鹽的。”晏薇自語。

童率解下腰間一塊白色玉佩,投入桶中。

“啊?”晏薇不解。

童率指著桶中,讓晏薇看。隻見那“玉佩”漸漸融化縮小,直到消融殆盡,最後隻剩下原本穿著“玉佩”的絲繩浮上水麵。

黎啟臣見晏薇還是不解,笑道:“這就是形鹽了。”

晏薇又煮了一些清熱散寒的藥茶,盛了三碗,道:“我這裏沒有酒,大家都落了水,著了寒氣,喝點藥茶,免得落下病來。”又對黎啟臣道,“你的故交來了,這次你總該說說那件事了吧?”

童率也道:“是呀!大哥!隻看到到處通緝你,說你毒殺了七公子楊瑖,後來又越獄潛逃,到底是怎麽回事?”

黎啟臣搖頭道:“不是我幹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目光深邃,仿佛在看著很遠的地方,緩緩地開始回憶一年前的舊事。

“我原本職司內廷‘衛尉’,負責內城關防,管領黑衣侍。公子瑖好武,跟我學習劍術已有五年。我們每日午後在花園練劍,寒暑無間,宮中人盡皆知。那天剛入夏,天氣炎熱,我們練到一半,寺人送來梅子汁給我們解渴。公子瑖對我一向執弟子禮,奉上讓我先飲。我身為侍臣,不敢逾越,隻是接過,待他先飲。誰知他飲下之後便倒地不起,急招醫正來救,卻已經回天乏術了……”

晏薇忖道:“這是什麽毒藥?這麽猛烈……”

黎啟臣搖頭道:“誰也不知,都說沒見過這種毒……”

童率道:“那個寺人呢?拿住他盤問,便可知道端倪。”

黎啟臣又搖了搖頭:“那個寺人也中毒死了,同樣的毒。”

晏薇道:“那梅子汁的來源呢?誰煮的,誰分的?”

黎啟臣道:“那日的梅汁是宮中庖人所製,分送各宮室飲用,隻有送到我們這一處的有毒。”

童率道:“果然是百口莫辯,經曆此事的人,隻有你一個活著,自然你嫌疑最大。可是懷疑你的人也不想想,若你真想殺公子瑖,隨便找個時間一劍刺死便是,不留一絲痕跡,旁人也懷疑不到你身上來。”

黎啟臣歎道:“你信我不會做出這事,自然會這麽想,可是旁人卻不會這麽認為。”

童率道:“你爹是當朝丞相,難道沒有替你分辯?”

黎啟臣低頭一歎:“家父一向以清廉自許,遇到這種事情自然要回避,怎會摻和進來?”

晏薇道:“下毒害人的,多半是女人或者力弱者,他們無法以武力殺人,隻得用下毒的法子……”

童率道:“那你自己怎麽看?你懷疑是誰?你在宮中領侍多年,上上下下都熟悉,難道就沒有一點線索?”

黎啟臣搖頭道:“我也想不明白……總之,當和爭奪儲君的事情有關,大王未立太子,眾公子又皆為庶出,彼此身份地位一樣,自然都覬覦這個位子,各種明爭暗鬥,這些年來也有不少了,但總不至於到殺人這一步吧?”

童率道:“你懷疑是哪一位公子派人幹的?”

黎啟臣道:“大公子楊瑝向來為大王不喜,已經搬出內城,分府居住,又遲遲不婚,一無封邑,二無子嗣,想來也無意王位。二公子楊琮據說身有隱疾,在外靜養,想必也不是王儲合適之選。三公子楊瑀目下正在縉國,作為人質,此事應當不是他所為。”

童率插口道:“那也未必,他離得遠了,興許更加心熱,生怕王位旁落,也是有的。”

黎啟臣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續道:“四公子楊璜是嫡長子,但是七歲時出天花身故了。五公子、六公子和四公子一樣,都是華後嫡子,一個是出生時難產,當天便死了;另一個也是難產,母親死了,他活了下來,但不到周歲就因痰症而死。說起來這七公子楊瑖倒是最得大王器重的,人品端正,文武雙全……下麵的八公子楊琥、九公子楊珩、十公子楊琿年紀尚幼,似做不出這種事來,隻可能是他們母妃爭競。其中九公子楊珩和楊瑖同母,可以排除。隻剩下八公子楊琥和十公子楊琿可以從楊瑖之死中得到好處了……”

童率道:“那你覺得是哪一個?”

黎啟臣搖頭道:“全無頭緒……”

一時室內靜默了,每個人都在默思這些千絲萬縷的線索。

童率打破沉寂道:“那後來呢?你被投入囹圄,又是怎麽出來的?”

黎啟臣和晏薇對視一眼,同時搖頭。

黎啟臣道:“那時候我受了很多刑,這條腿腿骨斷裂,又逢暑氣蒸騰,昏迷欲死,很多事情都在我半昏半醒中發生,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有個人把我從獄中救出來,然後再醒來,就到她這裏了。”

晏薇道:“那日早上我一開門,便看到門口倒臥著一個人,遍體鱗傷,我身為醫者,但有一線希望,自然要救治的,就把他弄進門了。”

童率道:“想必是救你那人見你傷重,不便帶你遠行,才帶你到醫生家門口的。那人沒留下診金嗎?”

晏薇攤手笑道:“一文錢也沒有,這大半年已經把我的家底都花盡了,所以你買的衣服首飾,我現在拿得心安理得。”

漸漸夜已深了,滿滿一鬥的藥茶也已飲盡。

晏薇已經困得眼皮打架,可黎啟臣和童率談興正濃,少年時的種種回憶,別後的諸般情景,說也說不完。

晏薇好奇道:“你們二人身份懸殊,到底是怎麽認識的?”

黎啟臣笑道:“那時候我隨父親去鹽池地方,丈量田土,繪製輿圖。這小子小我好幾歲,隻有這麽一丁點兒大,劍術卻極為高明,我打他不過……”

童率接道:“他打不過我,便軟磨硬泡地求我師父收他做徒弟,求我做他師兄。”

黎啟臣道:“胡說!我比你大,自然我是師兄。”

童率道:“可惜本門以入門先後定長幼,自然我是師兄。”

黎啟臣道:“師父可從未這麽說過,隻讓你叫我大哥。”

童率一晃手上的玉扳指,道:“這是掌門信物,現在我是掌門,我新定的規矩,入門先的是師兄。”

黎啟臣道:“我先入門,你後定的規矩,這規矩自然管不到我。”

晏薇饒有興味地聽他們鬥口,怎奈身子支撐不住,打了個哈欠,用力揉了揉眼睛。

黎啟臣道:“你還是去睡吧,昨天受了驚,夜裏想必也沒睡好,應該多休息才是。”

晏薇輕嗔道:“人家還想聽你們的舊事嘛……”

黎啟臣微笑道:“日子還長呢,不在這一天兩天,你想聽什麽,我以後天天講給你聽。”

一夜過去。

晏薇梳洗完畢,從自己的夾室中出來,發現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注1

鶺鴒在原,兄弟急難:見《詩經·小雅·鹿鳴之什·常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