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北地分茶一脈傳

“來教我分茶,好嗎?”

顏音一邊說著,一邊從室內拖出來兩個蒲團,以其中一個作為幾案,鋪上茶簾,將茶具一一擺好,倒是像模像樣,一絲未錯。

“你懂茶道?”康茂問道。

顏音搖頭:“隻是見娘做過,還沒來得及學,娘就已經去了……娘說過,趙國茶道,大梁最盛,有很多鬥茶名家,宗室子弟各個是此中高手。”

康茂點點頭:“好!我來教你。”說罷屈膝跪坐,將那盛滿雪水的銅壺,放在了炭爐上。

不多時,水聲突突,湧泉連珠,已經滾沸。

康茂攬袖持壺,淨器,溫盞……動作舒緩,神情嫻雅,口中娓娓解釋著每一個步驟的稱謂、作用、要點。

顏音不錯眼珠地盯著康茂的每一個動作,暗暗把一切都記在心裏。

隻見康茂又用砧椎從茶餅上鉗下一片來,用滾水一漬,隨即撈出,用茶鈐鉗著,在火上緩緩炙幹,口中解釋道:“這茶是陳茶,必須要這樣,才能逼出它的香氣來,若是當年新茶,這個步驟便可以省去了。”

顏音聽著,連連點頭。

接下來便是碾茶,羅茶……在純銀茶碾磨蝕下,茶葉碎如齏粉,又經蜀東畫絹細細羅過,細碎如塵埃的茶末,漸漸散出馥鬱的暗香來。

又一壺梅梢雪水,溫在炭爐上,四隻眼睛靜靜盯著那水,正在候湯。

水漸熱,微微有聲。

康茂牽著顏音的手,教他輕觸壺壁,感受伴隨著聲音的輕微震動。

本應一觸即逸,便不會傷手,顏音因為膽怯和拘謹,觸的時間長了,吃了痛,燙得縮回了手,蹙著眉,把指尖放在口中吮著。

康茂一蹙眉,拉過顏音的手指,將他指尖按捺在雪中,過了片刻,又拿了出來,放在口邊緩緩地用嘴吹著氣。

“好點了嗎?”

“嗯。謝謝太子哥哥。”

“動作要快才行。”

“嗯!”

說話間,水聲漸漸加大,水麵已經泛起了微微的豰紋。

“注意看!所謂‘魚目’、‘蟹眼’就要來了。”康茂輕聲。

顏音凝神細看,果然一粒一粒,細小的水泡漸漸從壺底升起,連綿不斷。

隻見康茂雙手舞動,如彈奏樂器一般,鈔茶、注湯、調勻、添注、回環擊拂……濃白的乳花漸次泛起。

持壺的手,將細細一線水,高高低低,急急緩緩地注入,那乳花皤皤然如同積雪,翻騰堆疊,漸次形成了一幅遠山近水,孤舟蒹葭的畫麵,凝在漆黑的兔毫盞上。

過了片刻,那山水便漸漸模糊,消融,終至不見……隻剩下一片濃褐色的茶湯,以及茶盞邊緣,一些微末的白色泡沫。

顏音半張著嘴,看得呆了。

“這咬盞的時間,比娘的長多了……”過了許久,顏音才感慨道。

“要想延長咬盞時間,必須要做到三點:茶要上乘,擊拂要有力,湯溫要適宜。僅從擊拂要迅捷有力來看,男子必然會強於女子,大人必然會強於孩童。”

康茂話音還未落,便聽到三聲擊掌:“太子好雅興!”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身戎裝的顏啟昊走了進來。

顏音一驚,騰地站起身子,囁嚅道:“父王……”

顏啟昊緩步走近,卻並不理會顏音,隻是對康茂微微一欠身,說道:“犬子頑劣,叨擾太子了,本王回去必定嚴加管教。”

顏音聽了,身子一抖,忙牽起顏啟昊的衣袖,又輕輕叫道:“父王……”

顏啟昊手腕一轉,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顏音的手。

康茂深深一揖,微笑道:“令公子天真爛漫,敏思好學,並沒有打擾我,反倒是為我解憂呢。”

顏啟昊一笑:“太子有何憂?”

“王叔重傷,生死未卜,大軍壓境,盟約未定,難道不是憂?”

“我正為令叔輝王而來。”

“哦?!”康茂眉毛一挑,滿臉都是緊張神色。

“令叔傷勢雖重,但性命無礙。不過我國醫道粗陋,難望貴國項背,軍醫醫術平庸,恐怕耽誤了令叔病情,因此想討太子一封手書,令太醫戴子和前來軍營,為令叔診治。”

“戴子和?”康茂皺眉,“他並不是太醫局的禦醫,而是翰林醫官局副使,平素並不負責為宗室看診。”

顏啟昊臉上掠過一絲尷尬,隨即笑道:“貴國官署職司,本王並不深知,這位戴大夫,是令叔指名要見之人,本王也隻是傳話而已。”

康茂略一沉吟,想到那戴子和似乎和輝王叔頗有私交,王叔點名要他出郊,或許另有深意,不妨順水推舟。若說這裏麵有什麽陰謀,看著也不像,戴子和雖頗有名望,但隻是一個小小醫官而已,應該不會對大局造成什麽影響……

康茂想到這裏,便點頭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寫一封手書便是。不過……這裏並無紙筆。”

“這裏不僅沒有紙筆,連被褥床榻燈燭都沒有呢!”顏音插口道。

顏啟昊一反手,用力攥住了顏音的小手,捏得顏音生痛。

顏音抬頭看了看顏啟昊,正要開口,見顏啟昊神色不善,便咽了一口口水,順便把嘴邊的話,也咽了下去。手很痛,也不敢出聲,隻微微皺著眉頭,眼裏瞬間便含上了淚。顏音怕被父王看到責罵,便隻得低下頭,再不去看那兩人。

隻聽得顏啟昊吩咐跟隨的親兵:“去拿筆墨紙硯來,再去拿兩床麅皮褥子。”

顏音聽了,心中一喜,也顧不得手被顏啟昊捏痛,高興得輕輕搖了搖顏啟昊的手。

“承蒙關照,不勝感激。”康茂不卑不亢。

“你這裏的事務,是主帥所轄,我不便逾越,也隻能聊盡心意而已。”顏啟昊說道。

康茂再度稱謝。

“你的腿,怎麽了?”顏啟昊問。

康茂一驚,心道自己隻是站立著,並沒有走動,他竟然能看出自己腿部不便。當下一笑說道:“下馬時扭了一下,不妨事。”

拿到了康茂的手書,顏啟昊心中大定,總算是又了了一樁心事。

皇上的聖旨中為何單單提及要恭請戴子和前往源國,軍前四位元帥都茫然不知。但皇上既然明說了‘恭請’二字,自然不能與尋常戰俘等同,直接去大梁城拿人,總歸是不妥當的,於是顏啟昊拐彎抹角,借著給輝王看病的名頭,打算不著痕跡地將戴子和請進大營。

顏啟昊和康茂又客套了幾句,隨後對顏音笑道,“音兒,你還要玩到什麽時候,才知道回去?”雖然臉上帶著笑,但話音卻是冷冷的。

“父王……”顏音剛要撒嬌,抬頭便對上了顏啟昊那一張冷麵,隻得把那些話咽了回去,恭順地說道,“對不起,父王,我這就跟您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