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地自由他天自茫2

最後一句,似乎是在說傅山對這支義軍,有實質上的支持和參與,很可能是提供了資助。

“無衣賦”指的是《詩經國風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首詩氣勢雄渾,感情熱烈,表達了傅山對榆園軍起義的熱情讚頌和深深期望。

王公昨夜得霜裘

——回夢遊仙歎逍遙

王公昨夜得霜裘,又與靈妃賭帶鉤。戲得紫壺三醖酒,一時飛上九重樓。

——《王公昨夜詩》

這首詩也出自傅山的一幅書法作品:

《王公昨夜詩軸》,水墨絹本,縱159厘米,橫46厘米,山西省博物館藏。

這幅字,通常被認為是傅山晚年的作品,行草相間,樸拙跌宕。

這首詩,可以算是一首遊仙詩。

遊仙詩是道教詩詞的一種體例。指的是歌詠仙人漫遊之情的詩。我們可以把遊仙詩理解為古代詩歌作品當中的修仙類作品。其題材多半是幻想中的仙境景象或仙人生活,以及抒發對神仙的仰慕和祝頌之情。遊仙詩通常想象奇詭,文辭華麗,頗具浪漫主義情懷。本詩就非常有代表性。在傅山想象中的仙人生活是那樣的逍遙自在,醇酒美人,風流瀟灑,打破了高高在上的神仙威儀,反倒是帶上了三分人間煙火氣。

這裏的“王公”指的是東王公。東王公與西王母共同被尊為道教尊神。其本源是戰國時楚地信仰的“東皇太一”,又稱“東君”,也就是被神話了的“太陽神君”。

“靈妃”似乎是指“天靈妃”,為中嶽大帝之妻。

真人醉舞揮如意

——雪、樂、舞、肴雜糅的慕仙歌

絳雪花開靈鎖寒,仙風吹響碧瑯玕。真人醉舞揮如意,解酒子梨索一盤。

——《草書七絕立軸》

這首詩,出自傅山另一幅書法作品,

《草書七絕立軸》。水墨綾本,縱175厘米,橫46厘米。台灣何創時書法藝術館藏。

落款:書為振翁先生政。傅真山。

鈐印:傅山之印、司馬大夫。

收藏印:沈陽東山寶殉平生珍賞。

“振翁先生”到底是誰,我沒有查到資料,也就無從描述此詩的創作背景。從辭意上看,這首詩也隻是優美綺麗的寫景抒情,似乎也可以歸入遊仙詩的範疇,並無太多的政治和世局背景在裏麵。

詩意空靈曼妙,綺麗華美,如行雲流水一般勾勒出想象中的仙境景象。

也有學者認為這幅字是代筆作品。

春日花飛滿四鄰

——那一片如詩如畫的春色

春日花飛滿四鄰,不須酤酒漫醺醺。酡顏偏稱西螺紫。納入桃林佛頂雲。

——行書《春日》詩軸

這首詩也出自傅山的一幅書法作品——行書《春日》詩軸。絹本,縱161厘米,橫48.5厘米,山西省博物院藏。

這幅字的落款隻有“山書”二字,這種落款被稱為“窮款”。“窮款”是指書畫家在他的作品上題款時僅僅隻寫下他的名字。在傅山的作品中,這樣的書法往往帶有濃重的商業意味,獲贈書法的人可能和傅山沒有太深厚的關係,作品也可以很方便地被轉贈和出售。傅山晚年,隨著名聲的日益遠播,慕名求字的人也越來越多,這使他產生了“畏人如畏虎”的感慨,這種窮款的書法作品也逐漸增加。

這首詩,是一首關於春天的詩,也是一首由顏色構成的詩。別忘了,傅山不僅是書法大家和醫學大家,更是繪畫高手,“字不如詩,詩不如畫”,在傅山的詩作當中,以中藥入詩很是常見,作為一個畫家,以顏色入詩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酡顏是醉酒或羞怯時臉上微微的緋紅色,西螺紫很可能指的是骨螺紫,是以骨螺科的貝類為原料製成的紫色顏料,在西方又被稱為“帝王紫”。佛頂指佛頭,相傳佛的頭發為青色,因此人們常常以“佛頭青”比喻青黛色的山巒。

春天裏的桃花隨風飄飛到四鄰的庭院,看到這麽美好的顏色,還沒有飲酒便有了熏熏的醉意。桃林襯著群山與白雲,那如同腮邊緋紅的顏色配上青黛色的遠山,是如此的相稱,美如圖畫。

這如同王摩詰一般的意境,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淺粉色與深青黛色的搭配,永遠都是中國傳統配色中最鮮明美好的一筆。中國風的配色,有很多很多空靈曼妙的美好,藏在曆史裏,如同遺珠,靜靜閃耀著輝光。

三百年恩未敢諼

——磐桓誌行,建侯不寧

漂泊秋風博一尊,乾坤何處可牆垣。八千裏戍相思切,三百年恩未敢諼。漢鼎尚應興白水,唐京亦許用花門。讒言離亂生輪死,不共盤桓痛老昆。

——《甲申避地過起八兄山房令兒眉限韻率意寫尊垣諼門昆五字同右玄作》三首七律之一

這首詩的標題很長,意思是:甲申年避難在孫起八的家中,讓傅眉限韻和右玄一起做詩,所限的韻一共五字,分別是尊、垣、諼、門、昆。

甲申,又是甲申,明朝的最後一年。國變之年,傅山寫下了大量憂國懷思的詩篇,這組詩也是其中之一。

孫起八,名穎韓,字起八。其祖上孫繼先為明隆慶年間進士,官至四川道監察禦史,為當地的名門望族。甲申國變之後,傅山在孫家寓居了一段時間。

在“八千裏戍相思切”一句之後,原詩有注:風傳鹿翁入燕,鹿翁實戍黔中。

鹿翁指的是吳甡。吳甡,字鹿友,晚號柴庵。他是明朝崇禎十五年的內閣次輔,在醫學上也頗有成就。

吳的一生,仕途幾起幾落,天啟七年因魏忠賢而罷官。崇禎十一年春,改任兵部左侍郎,因病未能赴任,“帝怒,落職閑住”。崇禎十六年奉命督師湖廣,又因“越宿忽下詔責其逗留”被罷官,後被遣戍雲貴。明亡後,吳甡隱居邑中二十六年,著作等身,《柴庵疏集》、《安危注》等入清後皆被列為禁書。

這句小注說的是這樣一件事:吳甡之前被遣戍雲貴,其時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聞訊,馳書援救,崇禎帝不允。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五月,福王建立弘光政權,下旨赦還吳甡。民間便有傳言說吳甡已經領兵攻入北京,但事實上並不是。當時福王想要重用吳甡,但被劉孔昭等所阻,吳甡此後便一直隱居。由此可以判斷,此詩寫於甲申年五月之後。

“八千裏戍相思切,三百年恩未敢諼。”這一句說的就是吳甡從戍地雲貴驅馳八千裏北上收複京師,憑借的就是對故國的相思,從未有一刻遺忘過大明三百年的深恩,同時也表達了傅山對於重振大明河山的信心與期望。

原詩最後還有小注:先兄逝三年矣,予避地筮易,得屯,之初故用磐桓雲。

“屯”指的是周易中的屯卦。

屯: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彖曰: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

象曰:雲,雷,屯;君子以經綸。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

象曰:雖磐桓,誌行正也。以貴下賤,大得民也。由此可以看出,傅山占卜得出的是屯卦的初九變爻。

無論是屯卦的卦辭還是變爻的卦辭,意思都是在說暫時不宜有所行動,要積蓄實力,要堅持正道,要以尊貴之身去團結百姓,獲得民心,這樣才有利於建侯立國。

國家變亂,局勢不明,傅山不得不從筮卜中尋找未來的方向,堅定自己的內心。這個屯卦,對傅山的影響應該是很大的,使他堅定了通過武裝起義反清複明的信心,接下來的一兩年,他散盡家財,各處聯絡義士,甚至親自組織義兵,都是遵循這卦辭的指示,向著建侯複國的方向邁進。

將軍明晦事何如

——紅花滿城的金陵,不是大明的南京

醉後參橫舊晉墟,將軍明晦事何如。吳歌子夜隨人聽,獨自傷心《越絕書》。

昆山弦子水晶簫,花月春江漿漫搖。哀思縈回清客夢,大風傖耳倩誰撩。

——《聽吳歌》二首

這首詩當寫於傅山下江南時。文中也曾提到,傅山到達南京的時候,鄭成功軍事上失利,敗走鎮江。這首詩便隱晦地描述了傅山對當時政治軍事形勢的擔憂。詩中的將軍指的是鄭成功。

參星當空,我醉後不寐,在這晉朝都城的故地南京,擔憂著將軍的大業,不知是明是晦,結果如何。耳畔響起了子夜吳歌,任由人們聆聽,唯獨我在為吳越的興亡而傷心。

昆山弦子與水晶簫的和鳴,粉飾著春江花月,泛舟水上的悠然,我卻滿懷哀思,難以入睡,期待有誰能用《大風歌》喚醒我的耳朵。

正如文中所描寫的那樣,聽聞鄭成功大舉進攻南京,傅山懷著一腔熱血南下,但到了南京,聽到看到的又是清軍大勝鄭成功的消息,心中的悲憤苦悶可想而知,借古詠今,寄托憂思,便成就了這兩首詩。

錚錚到耳帶哀聲

——將飛雪幻化成霜白的盔甲

錚錚到耳帶哀聲,喜殺田翁盼歲登。白眼一同雲淚想,彌空素甲下天兵。

——《響雪》

漫天飄落的雪花落在地上,似乎錚錚有聲,聽在耳中仿佛帶著深深的哀傷。但是種田人卻因此欣喜若狂,因為瑞雪預兆著來年的好年景。對於這種世俗的觀念,我以白眼示之,我寧可把雪花想象成雲的眼淚,為這天下江山哀慟,又仿佛憑空降下了無數白衣白甲的天兵。

這是一首寫雪的詩。

雪,本是古今中外詩人詩作中最最常見的意象,但傅山此詩,卻寫得頗為不俗。四句詩,四個場景,全無關聯,但又連綿成章,合情合理。

第一句寫雪不見雪,無聲卻有聲,奇詭之中,帶有一種震懾人心的音韻之美。第二句是個上帝視角的大全景,這種鏡頭的切換,很有些後現代詩的韻味。第三句又反觀作者的內心,“白眼”二字,承上啟下,由外而內,瞬間便把放出去的鏡頭收了回來。最後一句,則是肆意的想象,將白雪擬人成白衣白甲的天兵。

雨色雲香鏡裏痕

——舊王孫奢靡的琉璃幻夢

馮夷峻骨漾璵璠,雨色雲香鏡裏痕。綠舞紅歌無處著,一尊白墮酹清魂。

——組詩《冷雲齋冰燈詩》十五首之五,“冰燈成,即事成詠四絕句”之三

這組詩之前有傅山兄長傅庚的序:“冰燈詩,吾弟青主詩,紀冰燈也。弟生有寒骨,於世熱鬧事無問。春側側寒,輒立汾河冰上,指揮淩上鑿千畝琉璃田,供齋中燈具。”這幾句序言,說明了這組詩的緣起,也側麵說明了當時傅家的經濟狀況。“指揮淩上鑿千畝琉璃田”,就算“千畝”是虛指,也要動用相當數量的打冰工人,而這樣大的工程,隻是為他的書齋提供照明而已,可見其豪奢。傅山還曾命人將碎冰散放在天井之中,夜賞其熒光,聽其錚錚碎裂之聲,頗為浪漫。

有學者認為,傅山出生時,傅家已經敗落。但綜合各處細碎史料,我卻不這麽認為,此詩便是一例。以冰燈作為書齋室內照明,幾乎要每日更換,鑿冰的成本不可謂不高,這麽高的成本,僅僅為了傅山愛好,家底雄厚,可想而知。另有記載,傅山“六歲,啖黃精,不穀食,強之,乃飯”,以黃精替代五穀作為日常飲食,也不是一般家境能承擔的。但傅家的資產,應當主要以土地、房產等不動產為主,農民起義加改朝換代之後,傅家失去了舊王孫的社會地位,田產逐漸被零星侵占,才算真正敗落下去。正因為家族有雄厚的經濟實力,才能支持傅山籌集大量資金資助反清義軍,甚至親自募集義兵。

傅庚就是傅仁的父親,卒於崇禎十五年,因此這組詩應當創作於傅山年輕時。

馮夷是傳說中的水神,璵璠是兩種美玉,白墮是北魏河東人劉白墮,擅長釀酒,後人常常以白墮指代酒。“白墮春醪”作為酒名,在我的遊戲作品《仙劍奇俠傳三外傳問情篇》中也曾出現過。

“雨色雲香鏡裏痕”一句,用來描述冰燈,將冰燈的奇幻與空靈,體現得淋漓盡致。

天涯行在夢魂之

——散盡家財依舊難挽國殤

天涯行在夢魂之,又見仇猶獻歲時。買酒未愁囊裏澀,典房才得旅中資。飛灰不奉先朝主,拜節因於老母遲。說甚寢兵遵月令,同袍失矣罷王師。

——《乙酉十一月次右玄》

這首詩寫於乙酉年十一月,也就是順治二年。“次右玄”的意思是和右玄的詩。右玄,就是陳右玄,陳謐。前麵提到過,傅山、陳謐兩人在順治初年在一起積極從事反清複明活動。

這個階段的傅山,依然對南明政權充滿希望,依然寄希望於通過起義推翻清王朝的統治,為此他做了大量工作,也付出了幾乎全部家產。有關這一點,文中也有相關描述。

南明皇帝遠在天涯,卻始終牽係著我的夢想與靈魂,又到了一年將盡的時分,我卻依然在盂縣漂泊。如今的我,囊中羞澀,連買酒都覺得窘迫,全靠著變賣房產才有財力支持我四處聯絡,籌劃大業。我恨不能將此身化作飛灰,以昭示我心係大明,不事二主的忠心,但是因為奉養老母,我不得不苟活於世,不能追隨故國於地下。說什麽遵照月令而停息兵火啊,那隻不過是因為我們的軍隊失利了而已。

行在,指天子行鑾駐蹕的所在。

最後這一句,很可能指的是順治二年十月,定國大將軍和碩豫親王多鐸滅李自成、福王,班師還京一事。

這首詩,是傅山羞恥心的集中體現,這種羞恥心,在曆代愛國者身上都普遍存在。想要殉國,既不甘心,又沒有立場,因為傅山並非明的官員,而隻是一介生員,一介草民,若強要與國同殉,多少有些牽強。更何況傅山要以此有為之身,做有為之事,不能輕易赴死。但這“有為之事”又必須秘密進行,不能與天下人言說的,於是傅山隻得以侍奉老母為理由,以“忠孝不能兩全”去解釋自己的行為,以博得表麵上的內心安寧。

但在傅山的內心深處,那種揮之不去的羞恥心始終都在。尤其當反清複明大業每一次遇到挫折時,傅山的“同袍”們每一次撒手人寰時,那種深刻的羞恥心和厭世情緒,便會重新湧了上來。“吾輩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傅山的一生,始終被這種矛盾折磨著,沒有片刻的安寧。

桃源直處忘情士

——書劍報國一黃冠

東海西昆未得過,秋風吹客上陀羅。陸離雲粉凝晴雪,菡萏巒蕤演石波。一撮緇新書劍卷,九原封舊涕洟多。桃源直處忘情士,處士多情奈若何。

——《間關上陀羅山二首》之一

這首詩,也是寫於甲申國變之年的,據考證,是在這一年的五到八月之間。從緇衣和秋風兩詞來看,應該接近八月,此時傅山已經或即將正式加入道門。

甲申年的三個時間節點,對傅山的心境影響甚為巨大: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禎帝殉國;五月,弘光政權建立;八月,正式入道,朱衣黃冠,立誌反清複明。

縱觀傅山甲申年間的詩作,三到五月之間,主基調是悲哀,五到八月之間,主基調是彷徨和厭世,到了八月之後,則堅定了反清之誌,詩作中便隱隱帶有殺伐之音。

這首詩,是傅山由太原返回忻州時,登陀羅山所作。

陀羅山以佛教經典命名,位於忻州城西北。山形挺秀,高出雲表,巍峨磅礴,險峻異常,怪石嶙峋,懸崖欲墜,鬆柏繁茂,花草叢生。“陀羅孤鬆”被列為忻州古八景之首。

我沒有機緣去領略東海和昆侖的盛景,隻在這秋風中登上了陀羅山。色彩絢麗繁雜的山岩如同凝結的晴雪,形似菡萏的山巒草木茂盛,**漾著石波。我身穿嶄新的緇衣卻懷著書劍報國的誌向,九州大地已經失去了舊封,讓人不由得傷心落淚。在這桃源深處我應該學會太上忘情,但是作為隱士我依然多情地懷戀故國,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情。

知屬仁人不自由

——守節與妥協的矛盾心態

知屬仁人不自由,病軀豈敢少淹留?民今病虐深紅日,私念衰翁已白頭。北闕五雲紛出岫,南嶠複劑遣高秋。此行若得生還裏,汾水西岩老首邱。

——《與某令君》

這首詩,也曾出現在文章的情節中,是傅山在康熙十七年被迫應博學宏詞科起行之前,寫給戴夢熊的。令君的意思就是縣令,和戴夢熊身份吻合。另有一說,說此詩為傅山下江南時所作。綜合詩意,我更傾向於前一種說法。

作為仁人誌士,我不能逍遙自在,加上朝廷的催逼,我這病體又不能羈留在此,必須勉力上京。百姓處於苦難之中,猶如被烈日荼毒酷曬,但是我已經衰老不堪,也沒能實現複明之誌。北方的遺民紛紛出仕做官,南方深山中反清複明的義士也已經年邁。我此行若能生還故裏,必定在汾水西岸山中隱居,了卻殘生,絕不仕清。

由於清政府的統治逐漸穩固,此時此刻的傅山,已經對反清複明的大業趨於失望,至少已經不再寄希望於通過武裝起義推翻清朝統治。年邁的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持自己的操守,即使被迫入京,也和清廷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不會入朝為官,若有幸回鄉,也將隱居山林。

鑒於戴夢熊的官員身份,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傅山也通過這首詩,向朝廷表明了自己不會再發起和參與大規模武裝反清活動,從某些方麵講,也是一種妥協。

這是一首極為矛盾而淒涼的詩,對“敵人”的承諾和妥協,抱定必死的決心,感慨大業未成以及堅守氣節的誓言,種種信息混雜在一處,完全再現了傅山當時惋惜、憤懣以及無奈的心境。

柳外明河河外煙

——垂柳如絲,無需問經緯

柳外明河河外煙,絲絲縷縷複綿綿。一機經緯無交格,組織幽人慧眼前。

——草書《柳外明河河外煙》詩軸

這又是一首來自於傅山書法的詩,藏於山西博物院。

清麗脫俗的寫景詩,配上汪洋恣肆的行草,盡顯山林清氣,隱逸風骨。

明河畔垂柳如煙,絲絲縷縷的柳條綿綿密密。像是織機上沒有相交的經緯,在隱士的慧眼前組織結構卻如此分明。

這是一首充滿鏡頭感的詩,首句是大遠景,絲絲柔柳遠遠看去如霧如煙,次句鏡頭推至近景,絲絲縷縷十分分明。末兩句是特寫,以絲織物的組織結構做比喻,巧妙地寫出了垂柳枝條垂而不交,輕盈如絲的曼妙姿態。

河山文物卷胡笳

——複明的基業,心靈的契合

河山文物卷胡笳,落落黃塵載五車。方外不嫻新世界,眼中偏忍舊年家。乍驚白羽丹陽策,徐頜雕胡玉樹花。詩詠十朋江萬裏,閣吾傖筆似枯槎。

——《晤言寧人先生還村途中歎息有詩》

這首詩,是康熙初年傅山寫給顧炎武的。顧炎武酬答傅山,也做了兩首七律,就是文中注釋出現過的《又酬傅處士次韻》。

顧炎武,字寧人。著名思想家、史學家、語言學家,與黃宗羲、王夫之並稱為明末清初三大儒。和傅山過從甚密,有關這一點,文中也有不少情節涉及。

這首詩應該寫於康熙五年,根據張穆的《顧譜》記載,這一年春天,“顧炎武自山東遊太原,秀水朱彝尊客晉藩署,過訪顧於東郊,南海屈大均亦自關中來會”。這裏所說的“東郊”指的就是傅山的鬆莊寓所,當時顧炎武住在傅山家中近一個月之久。

這段時期,還有一個有趣的小故事:顧炎武住在傅山家,天大亮了還未起床,傅山便呼叫他說:“汀茫久矣!”顧炎武剛醒來,乍然沒弄懂傅山的話,一時怔住了,問傅山何意。傅山說:“子平日好談古音,今何忽自昧?”顧炎武一想也禁不住笑了起來。原來古音“天”字讀作“汀”聲;“明”字讀作“茫”聲,“汀茫”就是“天亮”。

滿清入主中原,山河大地,故國文化盡被摧殘,淹沒在一片胡笳聲中。幸好還有你這樣學富五車的誌士風塵仆仆奔走四方,傳播文化和思想。我已經是方外之人,無法適應這異族統治的新世界,可是卻有緣結識了你,雖是新知,宛若舊交,似乎多年之前便已經熟識。我驚異於你羽扇翩翩,運籌帷幄的奇謀良策,又仔細品味你充滿反清思想的詩文作品。你的詩歌所吟誦的都是如宋代王十朋、江萬裏一樣的仁人誌士,相比之下,我的詩則如同枯槎一樣粗俗淺陋。

王十朋,字龜齡,號梅溪,南宋著名的政治家和詩人,以名節聞名於世。

江萬裏,名臨,字子遠,號古心,萬裏是其出仕後的用名。南宋著名的政治家和教育家,國亡時毅然率一百多名家人投水殉國。

這一年,傅山六十一歲,已過耳順之年,而顧炎武才五十出頭,兩個人誌向相同,但心境已經有了區別。顧炎武依然是一腔熱血,四處奔走,矢誌抗清;而傅山卻因為故友凋零,屢受挫折,轉而傾向於向蘇武一樣,守節終生,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在文化與思想層麵和清廷抗爭。但是,顧炎武的昂揚鬥誌,依然激起了傅山的少年血,他如此熱情的讚頌顧炎武,也是給精神上給予反清誌士的一種支持。

冷浸幽人徹骨寒

——守節不辱的誓言

老來無事可相關,飯後支笻沙草間。野鳥一雙紅蓼外,垂楊影裏看西山。

綠雲綠霧綠珊珊,冷浸幽人徹骨寒。嚼雪灘頭鬆樺下,一峰青插半天看。

——《無題二首》

這兩首詩看似寫景,實則抒情,看似抒情,實則詠誌。關鍵在“嚼雪灘頭”四個字上,這四個字,說的是蘇武出使匈奴,守節不辱的典故。“一峰青插半天看”說得是傅山自己,傅山字青主,在詩文中經常用“青峰”指代自己。傅山在詩中以蘇武自勉,重申身在滿清,心懷大明,矢誌不渝之意。

芒鞋拾級穿雲鳥

——紅花會潛藏的深山

石磴鳴筇戛磬微,鬆風輕拂菉琴徽。芒鞋拾級穿雲鳥,一逕天西是崛圍。

——《崛圍石磴》

這首詩描寫的是崛圍山的石階。

崛圍山位於太原市區西北,陽曲縣境內。“崛圍紅葉”是晉陽古八景之首。山上有建於唐貞元二年的多福寺,寺中有“傅青主讀書處”的石碑。多福寺之畔,傅山曾構築一庵,名青羊庵,入清後改名霜紅庵,這便是傅山文集《霜紅龕集》的來曆。霜紅的意思是“霜打紅花”,“紅花”指代清朝,“霜雪”指代反清勢力,這一點文中也有所提及。

文中提到的土堂村,也在崛圍山。

這首詩明白曉暢,描繪了作者拾級登山的感受與崛圍山的景致。“芒鞋拾級穿雲鳥”一句,是此詩最精妙的一筆,將人物、行為、風景、動態都描述得鮮活靈動。

滿紙悲歌耳後鳴

——不可明言的慷慨悲歌

絳帳談經笑腐儒,雄州一馬刷眉鬚。飛函灝氣眸中冷,滿紙悲歌耳後鳴。伯況春秋甘自節,仲連縱橫漫須逋。白溝河上明秋月,任隔關山看未孤。

——《習仲出金玉遠至即事代簡》

這首詩創作時代背景不明,但明顯可以看出和傅山的反清複明活動有關。

題目很長,很難念,但其實隻要一斷句,就明了了:“習仲出,金玉遠至,即事代簡”,意思就是說,習仲走了,金玉遠道而來,我寫了一首詩記載這件事以代替書簡。最後四個字似乎在說這首詩是要作為書信,寄給另一個人看的,這樣一來,這詩倒是頗具密信意味了。

習仲是誰,金玉是誰,完全不可考,很可能是反清義士的化名。文中借褚仁的口,也描述了這樣的情景,家中來來往往,都是些反清義士,就像樣板戲中唱的那樣:“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習仲、金玉與表叔是一樣的,都是代稱而已。

也有人認為習仲是薛宗周的化名,金玉是王如金的化名。如果是這樣的話,此詩應該寫於順治五年到六年左右,薑瓖起義之前。

整首詩豪情萬丈,宛若慷慨悲歌。

我們笑那些在紅色帳幕中空談的腐儒難成大事,隻有在雄關厲兵秣馬才能洗雪遺民的亡國之恥。你信中的剛直悲壯之氣激**著我的眼眸,將它們染上了肅殺的寒氣,似乎有隱隱的悲歌,從紙上傳遞到我的耳中。我們要像春秋時期的伯況那樣堅持操守,像戰國時期的魯仲連那樣肩負使命。白溝河上的一輪秋月,照耀著你我,就像是大明在看顧著我們,縱使遠隔關山也能讓我感覺到吾道不孤。

這裏所說的白溝,應該就是現在的白溝,北方著名的小商品集散地,當時也是康熙出巡時經常駐蹕的一站。這一句貌似又暗示來信者在白溝地區有軍事行動,這樣看來,似乎又像是和宋謙起義有關了。

十裏蓮塘仙侶舟

——宦海沉浮等閑事

表裏山河屬壯猷,驅馳無奈早簪投。九天麾蓋軍容使,十裏蓮塘仙侶舟。虎帳牙旗問府主,雁門畫角動邊愁,凥凥墨綬應停解,共道澄清轡且收。

——《送中丞吳公》

中丞吳公指的是吳甡,關於吳甡,“三百年恩未敢諼”一節有介紹。

這首詩據考證寫於崇禎十一年前後,吳甡仕途第二次低穀時期。這是一首送別詩,蘊含了傅山對吳甡罷官的惋惜和勸慰之情。

本文中引用作為回目的這句“十裏蓮塘仙侶舟”化用自杜甫《秋興八首》中的“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秋興八首》是傅山非常喜愛的一首詩,其書法作品常以其為題材。

命寒情熱亦奈死

——那年春天,最後的那朵黃花

仆皮迎春不作拿,常年誰複哥穀他。嚴寒落寞白雪裏,稀疏開似黃梅花。主人春盤無彩勝,插向盤中春滿飣。影映村酒鵝兒茸,朵零水餅鸝噤冰。凡花淺心向人輸,此花之心深更無。不想麗人雲鬢戴,不期墨客唫詠汙。堅貞有恒正在此,命寒情熱亦耐死。不廁繁華嬌養群,獨得我貴知音稀。

——《迎春花》壬戌立春作

這首詩,是傅山七十七歲那年立春時創作的。

那一年,是清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三藩平定,天下太平,康熙賜字琉球國王“中山世土”,大學士馮溥請老歸裏,施琅複任福建水師提督之職。盛世的大幕,正在徐徐拉開。而此時,傅山也走到了生命的最後兩年。一個時代終將落幕,另一個時代蓬勃興起,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把一切舊時代的輝煌,碾壓成車輪後滾滾的紅塵。

那朵開在雪中的,寂寞的迎春花,正是傅山自己一生的寫照。

健壯樸實的迎春花從不嬌柔做作,一年到頭也沒有人去看顧它。它寂寞地開放在風雪嚴寒當中,那稀疏的花朵猶如黃色的梅花。主人家的春盤沒有出彩之處,便把它插在盤中,瞬間便春意盎然。在酒的映照下,花朵的影子呈現出粲然的鵝黃色,但那花卻緩緩飄落,淒絕如死,連善於鳴叫的黃鸝也震驚得噤口不鳴。尋常的花總是把淺陋的心境向人訴說,以博得人們的賞識,但這種花卻將心事深深藏在心中,不會輕易與人言說。它既不會戴向麗人的發鬢,也不期望被文人墨客吟詠讚賞,這些對於它來說,都是一種玷汙。它堅貞不屈,堅持始終,深藏不露,不求聞達,因此它的命運悲苦但感情熾烈,生命力頑強不會輕易凋零。它不願意側身於繁華世界,與那些被人豢養的嬌花為伍,它這種品格隻有我一個人敬重,天下之大,找不到其他的知音。

春盤:唐宋以後,立春之日有食春餅與生菜的習俗。餅與生菜以盤裝之,即稱為春盤。

這首詩,完全是“傅山進京”事件的一個總結。

主人暗喻清廷與康熙,凡花指的是那些仕清的明的遺民,而迎春花,指代的自然是傅山自己。春盤則是比喻博學宏詞科。“影映村酒鵝兒茸,朵零水餅鸝噤冰”兩句,聲色俱備,慘烈淒絕,那花寧可萎落,也不願為“主人”春盤增色。聯想到傅山在午門前匍伏於地,誓死不肯屈膝的場景,讓人更覺震撼。

不嬌柔做作,甘於寂寞,不求人知,不求理解,不求稱頌,不求顯耀。隻是固執地堅持這自己的“堅貞有恒”,即使麵對悲寒的命運,也依然保有如火的熱情,不會輕易被摧折。孤芳自賞而又持之以恒,遺世獨立而又渴慕知音,那種堅強而脆弱的堅持,就像那黃色的小花,凝寒綻放卻又柔弱無依。

一生固守的苦節,沒有同行相伴的知音,那種淒涼,不是孤獨,而是人生的大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