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私念衰翁已白頭

暮春三月。

午後的陽光,透過支起的軒窗,照進了室內。

傅山斜倚在榻上,看著窗外。他臉色很是不好,但唇邊卻掛著淡淡的笑。

昨天,是博學宏詞科的正日子,傅山提前絕粒七日,僵臥**,奄奄一息。魏象樞親自攜吏部官員一同過訪驗病,見此情景,也隻能無奈地搖頭歎氣,最終隻好上奏康熙,傅山因病重,無法參加考試。

傅山躲過了一劫,經過一日一夜的調養,氣色已經好了很多。

“爺爺!爺爺!試題我打聽到了!”蓮寶從外麵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口中大呼小叫。

“莫急,穩重些,慢慢說。”傅山柔聲說道。

“試題隻有兩道,一個是《璿璣玉衡賦》,四六序,另一個是《省耕詩》,五言排律二十韻。”蓮寶依然是氣都沒喘勻,便一口氣說了出來。

“嗬嗬……果然如我所料。”傅山輕笑,“‘璿璣玉衡,王者正天文之器’;‘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又是帝王關護民生之舉。他這是昭告天下,他大清仰承天命,為中外臣民之正主呢!這些鴻儒們既然進了體仁閣,應了這試題,就不得不歌功頌德了,端得是好計策!”

“聽說隻有一百四十三人去應試了,有病故的,有丁憂的,也有根本就沒到京的。到京的人中,還有好幾個人和爺爺一樣,也是稱病沒有應試。也有一些人是像亭林先生一樣,以死相拒,最終被免於推薦的。”蓮寶又急急忙忙地說道。

傅山點點頭,又問:“還打聽到什麽了?”

蓮寶嘻嘻一笑,“還有好多好玩的事兒呢!很多去應試的人,或者胡亂答題,或者隻答了一道題。很多人連詩韻都故意弄錯!朱彝尊先生的詩裏麵有‘杏花紅似火,菖葉小於釵’的詩句,皇上問‘菖葉安得似釵?’眾人也說此句不佳,但是皇上又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說‘斯人固老名士,姑略之’。還是取中了朱先生,因為那些卷子啊,根本就沒有幾篇看得過去的!”

傅山也微微一笑,心中暗道僥幸,若自己也去應試,隻怕胡亂答卷也會被取中。康熙這一次特科隻為籠絡天下士子之心,恐怕隻是按照士林名望取士,所謂試題,隻不過是個幌子罷了。這次算是躲過一劫,就等上麵下旨放歸還鄉了。這一趟,果然如仁兒所說,有驚無險。

傅山想到這裏,心中也不禁暗暗讚歎起康熙這個少年天子的智謀來。不知他有意還是無意,把這一場博學宏詞特科辦成了曆時半年的士林盛會。自順治入主中原以來,嚴禁立盟結社,如明末時的複社盛況,已經多年不曾重現世間了。而這半年來,四方名流雲集京城,談文論書,唱和酬酢,刊刻詩書,交易古董書畫……光是自己題跋過書畫,就已經接近上百幅。眾人聚會得多了,漸漸熟絡起來,看到那些早早投靠清廷的高官顯貴平步青雲,熱心功名的自然更熱心,不熱心的,也被周圍的人感染著,禁不住躍躍欲試起來,能守住苦節的人,愈發少了……

想到這裏,傅山輕輕歎息了一聲。不過……這一趟倒是了了另一樁心願,那就是收了陳士鐸這個弟子,化名傳書。由戴廷栻出錢,魏一鼇出力,半年之內,將自己畢生的醫術絕學——《石室秘錄》、《本草新編》、《外經》、《脈訣》、《六氣新編》——全部以“雲中逸老岐伯天師”之名,借陳士鐸之手,刊刻付梓*。

“爺爺,粥熬好了,趁熱喝吧!”蓮蘇捧著一碗粥,走了進來。

傅山接過碗來,隻看了一眼,便笑道:“放了茯苓和椿芽?”

“是。”蓮蘇答道,“爺爺您斷食多日,胃氣定然較弱,這兩樣都是和胃的,放在粥中也相宜,尤其是椿芽,過了這個節令可就吃不到了。”

傅山欣慰一笑,輕輕吹著那粥,慢慢呷著。

蓮寶在一旁嘟起嘴來,嗔道:“哥哥的醫術已經相當不錯了,爹爹和仁叔的醫術更高明,爺爺卻不知道被什麽蒙了心,又收了陳士鐸那個老頭做弟子,還讓他在刊刻的醫書上署名,那明明是我們傅家的東西……”

傅山把粥碗放下,臉一板斥道:“衝你這幾句話就該打,什麽叫傅家的東西?!詩書可以是傅家的,但醫書卻是天下人的!醫者當有大公為懷之心、濟世救人之念,斷不能為名為利,存了半點私念。你既然有了這個心思,便一生不得言醫!”

蓮蘇看傅山動了怒,忙拉了拉蓮寶的袖子,讓他服軟認錯。蓮寶卻不服氣,一甩手臂,繼續說道:“我沒說錯啊……

我就是搞不明白,醫書刊刻出來便可以濟世救人,那為什麽不實事求是,署爺爺的名字,非要署那個陳士鐸的名字,還要假托神仙傳書呢!”

蓮蘇怕傅山動怒責打蓮寶,忙把蓮寶拉後了半步,自己擋在他身前,說道:“你不明白當然可以問,但是有你這麽和爺爺說話的嗎?”隨即又轉頭對傅山道,“我猜爺爺是怕這一次觸怒了今上,惹來雷霆之災,導致文禍。其他著述被查禁銷毀倒沒什麽,唯有這醫書,是治病救人命的,斷不能讓它失傳,對嗎?”

傅山神色稍和,點了點頭:“是啊……‘天意高難問,人間小局謀’。《明史》一案,株連之廣,屠戮之慘,是前車之鑒,不得不防啊……更何況自古以來,醫書托名神仙或上古名人所撰的事情,所在多有,為的是取信於世間愚夫愚婦,以便流傳更廣遠而已。”

“我知道自己性子粗疏,不是學醫的料,也不會再碰醫術,但爺爺的畢生絕學,為何不傳給爹爹和仁叔,為何不傳給哥哥,要傳給外人呢?我就是想不明白!”

見蓮寶還是不服,蓮蘇怕氣著傅山,忙半推半抱地把蓮寶往門外拉,“想不明白你就出去給我想明白再進來!少在這裏惹爺爺生氣。”

“讓他過來。”傅山止住了蓮蘇。

蓮蘇鬆了手。蓮寶慢慢蹭了過來,以為爺爺要打,輕咬著嘴唇,微微閉上眼睛,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傅山見蓮寶他這個樣子,輕輕一笑,伸出中指來,在他腦門上重重彈了一下。

蓮寶吃痛,睜開了眼睛,見到傅山滿臉笑意,也不好意思地低頭赧然笑著,輕輕叫了聲“爺爺”……

傅山笑嗬嗬地問道:“若你是病患,來到咱家藥店,爺爺、爹爹、仁叔、你哥哥都在,你會找誰看病?”

“那自然是爺爺!”蓮寶答道。“為什麽?”

“因為爺爺名氣最大,醫術最高,不找爺爺找誰啊!”

“這就是了,你爹爹和仁叔,一輩子掩在爺爺的名氣下麵,根本沒有多少治病救人的機會。而醫術一道,在於多辯證施治,多聞多見,才能更快融會貫通。陳士鐸已過天命之年,多年來行醫遍及大江南北,他治療過的病患,隻怕比爺爺治療過的還多。更何況他存了‘習醫救一人,不若救一世也,救一世不若救萬世’的仁者之心,可算是傳我衣缽最佳人選了。”傅山耐心地解釋道。

蓮寶歪著頭,琢磨了片刻,突然明白了過來,粲然一笑。隨後又端起那碗粥,遞到傅山手裏,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明白了!爺爺您快喝吧,不然就要涼了。”

夏未至,春已老。轉眼之間,博學宏詞科放榜了。

一等取中二十人,二等取中三十人,分別授予翰林院侍讀和檢討之職。而對於傅山,康熙特別降詔:“傅山文章素著,念其年邁,特授內閣中書,著地方官存問。”

消息傳來,傅山大吃一驚,沒成想躲過了考試,依然沒有躲過官職,這件事果然沒有那麽容易善罷,自己的節,也果然沒有那麽容易守住。這個康熙,果然不簡單,自己竟然處處輸他一招,他一步一步,步步連環,目的自然是推倒自己這個最老最硬的遺民,盡收天下士子之心於囊中。想要終此一生,不降其誌,真難。

還沒等傅山細思對策,馮溥便帶著一大批門生賓客前來登門道賀,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此科的新翰林們。眾人熙熙攘攘擠了一屋子人,嚶嚶嗡嗡之聲不絕入耳,但話題遠兜遠轉的,總是離不開“謝恩”二字。每個人心裏都明鏡似的,道賀是假,勸說傅山入內謝恩是真。

傅山僵臥**,半閉眼眸,覷視著這滿屋的賀客。這些滿腹經綸、才華錦繡的名士,僅僅數天之前,傅山還與他們還說文論道,相談甚歡。但是今日,他們的一舉一動,隻能讓傅山覺得言語無味、麵目可憎,卻又無可奈何。這恩,是絕對不能謝的,否則自己一生苦節,便盡付流水,但如此形勢,又能如何?傅山隻得裝聾作啞,一言不發,唯有用兩隻手,緊緊抓住了床緣。

馮溥等人費盡口舌,也沒有勸動傅山分毫,隻得命人將傅山連人帶床抬出了圓覺寺,直奔午門而去。

午門。

天高雲淡,日朗風清。數點飛絮,在半空中輕輕旋舞著,把這三麵門廡合圍的空闊廣場,點綴得淒清而又寂寥。

又一次,來到了午門,傅山勉力從**撐起半個身子,遊目四望,恍若隔世。

崇禎九年,正是在午門之外,傅山和百名同學一起,手拿為袁繼鹹鳴冤的揭帖,攔住每一個上朝的官員,每一個錦衣衛,每一個太監,把手中的揭帖塞給他們,絮絮訴說著袁繼鹹的冤情,以求上達天聽。

崇禎十年,正是在午門之內,傅山帶領數十名同學,伏闕攔轎,將當朝宰輔溫體仁團團圍住,陳詞鳴冤:“……株蔓寒生窮民,或鬻壟畝,或鬻妻子,顛連千裏,幽蔽五城,期間羸者、疾者、凍者、餓者,呻吟籲痛,不忍見聞,此尤仁人君子所急圖側矜恤者也……”傅山的耳畔,回想著自己當年的聲音,幻化出自己當年的身影:跪在禦道東側,那一片廷杖遺留的陳黯血色中,拔背,抬頭,慷慨陳詞。身後,是三立書院數十名同學,齊刷刷地跪著,共同構成一道青衿的屏障,不懼、亦不屈。而如今,傅山淒然四顧,身後卻已經沒有一個同路人。映

在地上的日影很分明,除了自己頭上的黃冠,其他人全是辮子。雖然廷杖留下的血腥已經**然無存,雖然身周拱衛的侍衛一臉恭敬,但傅山心中,卻比當年更絕望,更清楚地看到了死亡。

城樓上,康熙拈弄著馮溥遞過來的折子,把那寫了字的兩頁翻過來複過去,看了又看,突然開口問道:“這是傅山之子傅眉交給你的?”

“是。”馮溥點頭。那上麵的字他當然看過,認得出是康熙的筆體,心知蹊蹺,卻不敢多言。

“他隻有這一個兒子?”康熙又問。“是。”

“他家子侄之中,可有人名字中有個‘仁’字?”

“有,傅山長兄之子,名叫傅仁,年三十八歲,自幼父母雙亡,被傅山收養。”馮溥早已打探清楚,此時康熙問起,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嗯……”康熙點點頭,沉吟片刻,又轉頭問道,“上次讓你們著宗人府去查懷思貝勒齊克新子嗣,查得如何了?”

“齊克新隻有二庶子,長子早夭,次子齊敏於順治二年失蹤於山西,三年後尋回,順治十一年齊克新獲罪幽禁時,此子下落不明,時年十九歲。齊克新因征南時被流矢傷了下體,後無所出……但據秀府村隆恩寺的人說,齊克新死後,有人在齊克新墓前結廬守製三年,似乎正是這個失蹤的次子。”一旁有人恭謹地回話。

康熙緩緩地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隨即轉頭望向下麵。

下麵,空闊的廣場上,幾個侍衛正拉住傅山的手腳,將他抬下床來,強按著要傅山磕頭謝恩。

傅山挺直了身子,誓死不肯屈膝,整個人直挺挺的,撲倒在那一片青磚之上。

眾人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周圍死一般的寂靜,仿佛萬物都靜止了下來,屏住呼吸,愕然看著這場鬧劇。

時間隻過了片刻,卻讓人覺得像幾個時辰那樣長。

樓上,康熙死死攥住了那折子,手上的白玉扳指已經把折子壓出了一個深深的凹痕。

廣場中,傅山匍匐在一片青磚上。風吹過,揚起傅山身上朱衣的衣角,那一片廣袤青灰色當中的一點紅,像是碧波中一顆躍動的丹心。

突然,一片死寂中傳來魏象樞洪亮的聲音:“好了!可以了!中書舍人傅山望闕謝恩!禮畢!”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除了傅山。

傅山的淚,涔涔而下,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但因伏著身子,沒有人看見他的淚,更沒有人在意他的悲傷。

城樓上,康熙怔怔地看著下麵,看著那個朱衣黃冠,匍匐在塵埃中的皓首老人,若有所思。

三日後,邸報上刊出了康熙的上諭:“諭宗人府:巽親王滿達海、端重親王齊克新、敬謹親王尼堪,前因諂媚迎合睿親王,革去親王,授為貝勒。給與之物,全行追奪。今思齊克新以宗室親王陣前重傷,殊屬可憫。世祖章皇帝,複嚐矜念。因追諡齊克新為和碩端重親王曰仁。重修墳塋。立碑如和碩親王例。爾衙門即遵諭行。”

於此同時,傅山也接到了放還歸鄉的恩旨。

注:

*傅山托名陳士鐸刊刻醫書是著名醫林謎案。

伏闕鳴冤其實發生在長安門,不是午門,一般士子是進不去午門的,因情節需要修改。

蔓寒生窮民,或鬻壟畝……:是當時揭帖中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