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鬢點霜華泣故人

歡愉的日子,總是太短暫。

一年之後,傅山攜蓮蘇、蓮寶返回了太原,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

但,畢竟有一些事情和原來不同了。

這一日,褚仁和傅眉兩個人正在櫃台前忙著,有個夥計拿著個名刺,匆匆走進來稟道:“外麵有個人求見兩位少爺,自稱是陽曲知縣戴夢熊。”

傅眉接過名刺,見上麵果然寫著“戴夢熊*”三個字,是一筆端莊豐腴的顏體,“好字……”傅眉輕輕歎道。

“他是一個人,還是帶了從人?穿著什麽衣服?”褚仁問道。

“就一個人,穿便衣,很年輕,看著不像是官老爺,沒什麽架子,也不知道真的假的……”那夥計似乎有些困惑地答道。傅眉和褚仁對視了一眼。這個戴夢熊,他們都曾聽過的,

前幾年才來到任上,之前是個監生,聽說為官很是清廉,興教育、重農桑,在百姓中口碑甚佳。但是因為傅山對與官府中人交往,一向避之不及,所以兩人之前並沒有見過這位戴大人。

“走,我們出去迎迎。”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待把戴夢熊迎到堂中落了座,褚仁才細細打量起這位戴大人來,隻見他三十多歲年紀,白淨而俊秀,微微有些發福,五官眉眼有種說不出的熟悉之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褚仁正皺著眉頭努力回憶,便聽到傅眉已經和戴夢熊攀談起來:“……不知道戴大人光臨寒舍,有何見教?”

“在下久聞令尊大名,心下頗為敬仰,但一直無緣拜見。風聞傅先生尚誌高風,介然如石,對官場中人一直避而遠之,在下雖心中仰慕,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能與二位公子一晤,也足以……”

褚仁卻沒心思聽戴夢熊這些囉囉嗦嗦的套話,眼睛隻盯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和臉上的表情,腦中隻是搜尋著過往的記憶。突然,那左眉峰上的一顆痣躍入了褚仁的視線,褚仁心頭

靈光一閃,“大人祖籍可是浙江江浦?”

戴夢熊微微有些驚訝,眉毛一挑,“正是。”

褚仁嘻嘻一笑,“你等著,我好有東西給你看。”說完三步並作兩步,轉入了後堂。

傅眉有些尷尬,搖頭苦笑道:“舍弟就是這個毛躁的性子,失禮之處,請大人勿怪。”

正說著,褚仁已經從後堂轉了出來,對傅眉嗔道:“又在背後編排我壞話。”

褚仁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抽出一物,直伸到戴夢熊眼前,旋著腕子左右晃動著,笑道:“這個東西,你可還認得?”

戴夢熊騰地站起身來,睜大了眼睛,雙手接過,喃喃道:“這是……這是哥哥的……”

褚仁揚眉微笑,指著自己鼻子問道:“還沒認出我來嗎?”那神情,依稀又回到了少年時。

“你是……”戴夢熊覷著眼睛仔細盯著褚仁的臉,“小王爺?”戴夢熊說完自知失言,又掩飾著,用手背掩住了口。

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褚仁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隨即又微笑道:“我現在叫傅仁。”

戴夢熊微微點了點頭,定住了心神,緩緩說道:“我初入監讀書時,曾到貴府打聽過,卻沒有打聽到您的下落,那時候王爺還在……”

褚仁點點頭,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遂問道:“你兄長呢?他可好?”

“家兄自歸鄉後,起初七八年,身子好了很多,但後來病勢漸漸加重了,卻還強撐著……直到我被拔為貢生,他才去了……”戴夢熊神色又幾分黯然。

褚仁不禁心中感慨,由生員到貢生到監生到出仕,這條路,便是傅山前半生孜孜以求的路,但卻因改朝換代而被生生斷絕;這條路,也是傅眉心心念念想走的路,但是因著所謂的“節”,令他這一生都不曾在這條路上踏足。眼前這個人,也許是自己的一席話,為他打開了一片天,放下了父兄的羈絆與國仇家恨,順順當當地走完了這條路。如今可以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同自己當年所期望的那樣。

“家兄這些年來一直諄諄囑托,讓我務必要報答小……您的恩德,若沒有您,哪有在下的今日。”戴夢熊的語氣,誠懇而鄭重。

褚仁笑道:“大人客氣了,前塵種種,已如雲煙,我已經再世為人。若大人不嫌棄,你我便以朋友相交吧!你稱呼我‘壽元’便是。”

“在下表字‘汝兆’。”戴夢熊微微一揖。

“不知汝兆兄今日來訪,所為何事?”褚仁問道。

“隻是……想求見傅先生,並無它事。”戴夢熊有些吞吞吐吐。

“家叔每月逢二、八日在藥店坐堂,若要求見,何時不能見呢?”褚仁又是一臉戲謔的笑。

戴夢熊囁嚅道:“確有一事,不過太過強人所難,不說也罷……”

“容我猜猜,可是為了‘博學宏詞’四字?”褚仁歪著頭,笑看著戴夢熊。

“哎……你們已經猜到了?”戴夢熊有些驚訝。褚仁微笑頜首。

“這事情,上官派到了我身上,下了死令,說是務必敦請傅先生成行,我也很是為難……傅先生的風骨氣節,人人敬仰,如今又有了壽元兄這層關係……罷了,我把它擔下來便是!”

“你擔得下來嗎?”褚仁笑道。

“……大不了我這官不做了。”戴夢熊抿了抿嘴,似乎是橫下了一條心。

“去了你戴大人,還會有張大人、李大人,這死令不會變改,有什麽區別?隻是白白累你丟官而已。”褚仁還是笑,一如當年戲弄戴夢熊的情景。

“那……”戴夢熊額頭微微見了汗,臉上的表情依稀也是少年時的窘迫模樣。

“你若信得過我,三日後你來城東我的寓所,我安排爹爹與你見麵便是。別忘了帶壇好酒過來!”褚仁輕拍著戴夢熊的肩膀,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前腳剛送走戴夢熊,傅眉便問:“你這是做什麽?”

褚仁笑答:“總歸是要勸爹爹上京的,不如賣他一個人情。”

“你倒是很長情……就這麽替他著想?忘了胸口上的傷了?”傅眉笑吟吟的,但語氣中分明有幾分醋意。

褚仁聽了更惱,嗔道:“也罷,我不攬這事兒了,你自己去勸爹爹吧!若爹爹打你,我才不會替你求情。”

“上次和魏經曆串供,便是我勸的,不知道費了多少唇舌,這次輪也該輪到你了!”

三日後,戴夢熊果然攜著一壇好酒,來到了褚仁寓所。褚仁笑盈盈地對傅山介紹道:“這位是陽曲知縣戴夢熊戴大人。爹爹!您做夢都想不到,他就是當年賣給我朱克柔緙絲的兩兄弟當中的弟弟。”隨後又轉頭看向戴夢熊,“汝兆兄,這就是我二叔,傅山傅青主。”

“哦,原來是戴大人,久仰……”傅山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傅山看著眼前這位文秀的知縣,心中想的卻是褚仁胸口的傷……於理,明朝官宦之子刺殺滿清王爺之子,父輩深仇,血染江山,要以血償還,並無不是之處;但於情,這一刀,卻帶給了褚仁一生纏綿不去的隱疾……傅山微微蹙著眉頭,心中頗為感慨。這個表情,倒讓戴夢熊有了幾分局促。

褚仁忙拉二人就坐。

三杯酒下肚,身上漸漸熱了起來,言語間也就自然而然地多了些親熱。

那戴夢熊文才見識也頗為不凡,傅山漸漸和他談得興起,吟詩唱和之餘,又要過紙筆來揮毫潑墨。褚仁隻是笑吟吟地勸酒幫腔,全然不提正事。

待戴夢熊有了七八分醉意搖搖晃晃出得門去,已經渾然忘了今日來此,所為何來。

戴夢熊剛一出門,傅山便把褚仁叫到跟前,臉一板問道:“仁兒,你說實話,你今天叫他過來,為的是什麽事?”

褚仁也不以為意,笑嘻嘻地跪在了傅山腳邊,“爹爹您這麽聰明,想必已經猜出來了。”

“沒大沒小的,怎麽跟爹爹說話呢!”傅山說著,抄起褚仁的手,拿起桌上的鎮尺,輕輕打了一下褚仁的手心。

褚仁見傅山的語氣薄怒中帶著笑意,也是一笑,誇張地甩甩手腕,嗔道:“我都這麽大了,爹爹還是說打就打……”

“你就算七老八十了,爹爹照樣打得……”傅山也繃不住笑了。

“我若七老八十了,爹爹便是年過百歲的老壽星了,隻怕打不動了……”褚仁臉上笑著,但心下有些黯然,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自然也不會有相伴終生的父子,世代交替,薪火相傳,這是人生的大悲哀,卻沒有人能逃得過……

“少說這些好聽的。”傅山嗔道,“就知道你是為了博學宏詞,這差事派到他頭上了?你便幫他挖個坑兒來誆爹爹?他就值得你把爹爹賣了?”

“哎!”褚仁急道,“我哪裏敢誆爹爹啊!我隻是想讓爹爹見見他而已,讓您看看我當年的眼光如何。”

“你這麽幫他,不記得胸口的傷了?還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傅山的語氣是帶著笑的,但是眼中卻分明有心疼。

“他哥哥傷我,那也是情有可原,我當年都沒在意,如今更不會在意了……”

傅山苦笑搖頭。

褚仁突然問道:“若換成是爹爹,遇到了微服出巡的康熙,周圍也沒有旁人,您會刺殺他嗎?”

傅山一怔,“……他一個小孩兒,明亡的時候,他還沒出生,我殺他做什麽?你以為爹爹是那種濫殺無辜、不明事理的人嗎?更何況殺了一個滿洲皇帝,還會立另一個滿洲皇帝,根本不可能動搖大清的根基啊……”

“若是順治或多爾袞呢?”

傅山呆了片刻,長出了一口氣,“若是順治初年……隻怕會……”

“那就是了,我那時候,是清廷王府的小王爺,他兄弟二人是明朝翰林之後,所以他哥哥激憤之下刺傷了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爹爹您不能因親疏遠近不同而換了不同的標準。”

聽了褚仁這話,傅山倒不知道如何作答了,便轉過話題問道:“不說這個……說說你到底想幹什麽吧!”

“這博學宏詞科,爹爹是必然會上京一趟的,不如就賣個人情給他,也免得橫生枝節。”

“我絕不會上京的!我已經以老病為由,上書請辭了。”傅山斷然拒絕。

“沒用的,上頭必然不會應允。”褚仁搖頭。

“大不了就和亭林一樣,以死相拒。”傅山淡然一笑。

“隻怕那也沒用,曆史就是這樣,您去了就是去了……隻不過在城外住了半年,沒有參加科考而已。”褚仁搖頭。

傅山拉過褚仁的手,又重重打了兩下,憤憤說道:“上一次也是你弄出串供的花樣來,這一次還要逼著爹爹做違心的事兒,倒似你寫好了台本,爹爹就要照著演一樣!”

褚仁眼中掠過一絲黯然,垂下頭來,“這曆史若真是我寫的倒好了,我斷不會讓你們每個人傷心失望的,我一定要讓大家都圓圓滿滿!”

傅山聽了這話,心中一軟,輕輕揉著褚仁的手掌,低聲道:“爹爹老了,經不起一路的奔波勞累,也不願意以此老病之身,還要被人像耍猴一樣,弄去為清廷的繁華盛世貼金。”

“爹爹,這次博學宏詞科一共有一百多人上京,大多都是文壇耄宿,前明舊臣。有些是爹爹的至交好友,有些和爹爹互相仰慕,卻始終緣吝一麵。他們當中的很多人,是為了《明史》而去的,您應該可以體諒他們想要為故國蓋棺致祭的心情。”褚仁膝行兩步,緊貼著傅山的身子,再度勸說道。

傅山隻是搖頭,“爹爹並不是看不起他們……爹爹隻是想守著自己的本心,不壞此身,有始有終,一生不改其誌而已。”“可是……這是大明一脈最後的文壇盛事了,再過上幾年,

這些遺民病的病,死的死,還有誰會在詩書辭賦的字裏行間緬懷大明?風流雲散前的最後一瞬繁華,那麽多名家、名作、名士都會匯集在京城,爹爹難道就一點不想躬逢其盛?”

聽了褚仁這話,傅山默然。

“大明不是死在崇禎十七年,也不是死在永曆十六年,而是,所有明的遺民都亡故了,才算是真正的曲終人散,才算是真正的凋零……大明,才算是真正走進了曆史。”褚仁頓了一下,繼續勸道,“去吧……爹爹,最後再去看一眼故國舊人。若錯過了,以後縱使能活上百年千年,也永遠看不到了。”

傅山聽到這裏,眼中掠過一絲波瀾,許久許久,才緩緩地,幾乎不可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注:

*戴夢熊:字汝兆,浙江江浦人,生卒年不祥。康熙初年由監生任陽曲知縣。傅山應博學宏詞科,便是由他“懇辭徵辟,力為勸駕”的,後來與傅山多有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