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十裏蓮塘仙侶舟

康熙九年春。

褚仁在北京西郊隆恩寺結廬守製,三年期滿返回了山西。朱氏已經在一年多以前病逝了*,她病了十幾年,苦了十幾年,終究是解脫了……活著的人,還在各自的糾結中煎熬,並未因朱氏的離去而改變什麽。

自康熙元年永曆帝殉國,鄭成功病逝之後,江南江北的反清複明大業便歸於沉寂。傅山近三五年來也隻是蟄居家中,和幾個遺民至交一起,吟詩唱和,著書立說,寄情於金石書畫之中。“一木難支大廈傾,三蘗空傷奈何許*……半生半死僵複起,真氣淋漓猶滿紙……”活著,看不到希望,死去,又不甘心。

褚仁也是一樣,看不到希望。

人生就是在這樣的世代交替中,被纏上了白發,刻上了皺紋。韶華已經不在,還沒有好好珍惜,便老了。褚仁隻是惦記著傅仁那三十八歲的壽數,算算也沒幾年了,但又不能提前離去,怕傷了傅眉和傅山的心。

待兩個孩子剛剛守製期滿,傅山便把傅眉、褚仁兄弟二人叫到一起。

“我要去山東,登泰山。”傅山說道。

傅山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出去雲遊了,近幾年年齒漸高,身體也是小病不斷,因此他此言一出,傅眉、褚仁都吃了一驚。

“爹爹!您歲數大了,身子也不好……”

沒等傅眉說完,傅山便打斷了他的話,“正是因為歲數大了,這‘嶽之緣’才要抓緊時間去圓,歲月不等人,越拖,越拖不起了。”

“那好,我陪著您去!”褚仁說道。

“這次不用你,讓蓮蘇、蓮寶*陪著我。”傅山微笑說道。“這怎麽行?他們還小,照顧不好您的,反倒是得讓您照顧他們。”傅眉急道。

“蓮蘇已經十四歲了,蓮寶也十三了,不小了,你像他們這個年紀,已經當門立戶了。孩子寵不得的,越早讓他們曆練,便越早成材。”

“那他們的功課怎麽辦?”傅眉說道。

傅山笑道:“你這意思是說,他們走出去見見世麵不如在家苦讀?還是嫌爹爹教不好他們?”

傅眉聽了這話,便訥訥地不知道怎麽接下去了。

褚仁忙過來打圓場,“要不這樣,他們兩個也去,我也跟著,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不帶你去!你在家裏陪著眉兒。”傅山還是笑,一臉的慈和。

傅眉也覺得褚仁的提議比較妥當,忙道:“爹爹您畢竟上歲數了,有仁兒在旁照顧著,我才放心。藥店這邊我一個人也能打理好,您就放心吧。

褚仁心裏卻在想著,自己距離三十八歲,隻剩下三年了……總歸是要別離的,還不如像現在這樣淡淡的,也許反倒不會傷心。褚仁想著,眉頭不自覺地微微蹙了起來。

傅山像是看穿了褚仁的心思,握著褚仁的手腕說道:“你這身子,還有幾十年好活,你可不要胡思亂想,這幾年調養的不錯,心病再沒有犯過,現在隻要每日練功,便不需要服藥,你若信得過爹爹的醫術,便收起你那些厭世的心思,爹爹還等著你養老送終呢!”

褚仁眼圈一紅,點了點頭,應了聲“是”。

傅山拉起傅眉和褚仁,又對傅眉說道:“仁兒的身子,你多上點心,每日裏替我盯著他練功。”

“是。”傅眉一邊答應著,一邊轉頭衝褚仁粲然一笑。這一笑,像是吹散漫天陰霾的春風。

古樹夕陽昏鴉,兩身月白的衣,正是傅眉那副畫中的意境。少年時的誓言猶在耳畔,如今舊夢重圓,兩個人的心中都有無限感慨。

雖然服裝和發型與那畫中不同了,但褚仁心中反而隱隱覺得,曆朝曆代,生生世世,都有這樣一雙人,在這樣美好的夕陽下,攜手並立過。不管朝代如何更迭,世事如何變幻,衣飾如何變遷,兩顆心卻始終不曾變改。

褚仁想著,側頭衝傅眉一笑,恰好傅眉也轉過頭來,溫潤一笑。

“若我真的是三十八歲便走了,你怎麽辦?”褚仁不無擔心地問道。

“我去找你!”傅眉的語氣反而是輕鬆的,就像是說要去幾條街之外的褚仁宅子一樣。

“茫茫人海,就算你能找到我的時代,又怎能找到我?”“有傅氏書法的地方,必定有你,對嗎?”

褚仁笑了,普天之下,能一眼分辨傅山書法和褚仁代筆的,除了本人,應該隻有傅眉一人而已吧?

“應該是吧……總歸會被這個緣分羈絆著,恐怕也脫不開了。”

若在往常,褚仁提到死,傅眉總是要嗔怪的,今天卻不同,問道:“說說你以前的事兒給我聽聽吧!”

以前的事兒嗎?褚仁有些恍惚,那些褪色的記憶仿佛已是前生的殘片,絲絲縷縷結成一團,沒個頭緒,不知從何說起。

褚仁沉吟了半晌,方才說道:“也沒什麽……母親多病,父親帶她四處求醫,不慎出了車禍,雙雙去了……那年我才十二歲,叔叔便帶著全家住到了我家,也接管了父親的生意。我父親的一切,就順理成章地,都成了他的……後來我在拍賣行看到了爹爹寫的那副李夢陽的詩,便被拉到這裏來了……”褚仁語聲很幹澀,像是不願意回憶。

“你叔父……待你不好嗎?”傅眉問道。

“也不算不好,衣食住用都很周到,隻是不怎麽交流,冷淡而客氣。”褚仁頓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麽措辭,“就像……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不像阿瑪和爹爹這樣……”

“你不喜歡他?”

“嗯。”褚仁點點頭,隨即又補充道,“談不上喜歡和不喜歡,我隻是寧願一個人住,也不願意看到父母起居坐臥的地方,布滿了外人的痕跡……”

“若我去找你了,你可不能忘了我……”

褚仁伸開手掌,讓傅眉看他指尖的薄繭:“隻要我還能提筆寫字,隻要我還記得漢字,便不會忘了你。”

兩人回到家中,便聽到下人來報說,亭林先生的家下人來送信,正在堂中候著。兩人不及換衣,便匆匆迎了過去。

顧炎武這些年來也是四處雲遊,足跡遍及大江南北,但凡路過山西,必來和傅山一聚,最近幾年寓居陝西華陰,住的近了,但走動卻少了,兩人常常以書信往來,或以詩詞唱和,倒是很少見麵了。

那顧家的下人是個三十來歲的樸訥漢子,見過禮之後,便直愣愣地說道:“我家先生交代了兩件事,一個就是傅先生買給我家先生做妾的那個靜樂女子,我家先生已經把她另嫁了,又過繼了侄子做兒子,詳細因果,都寫在這裏了。”說著,便遞給傅眉一個折子。

傅眉雙手接過,便轉手把它交給了褚仁。

那漢子又道:“第二件事,是我家先生聽在京裏做官的外甥說,今上要開‘博學……宏詞’科,廣納……那個賢才,給事中李宗孔、劉沛先已經舉薦了傅先生,我家先生也在被舉薦之例。我家先生說了,誓死不會仕清,若清廷以死相逼,他便唯有一死而已……特讓我來報個信,讓傅先生心裏有個底,以便早作打算。”這番話裏麵,有些文縐縐的詞兒,他便說不利落,可見是生背下來的。

送走了顧家下人,傅眉微微蹙起了眉頭,“這博學宏詞科,你可知道?”

褚仁點點頭,傅山一生有三件大事:伏闕鳴冤、朱衣道人、博學宏詞。第一件事褚仁沒有親曆,第二件令褚仁十二離晉,十八歸還,六年間結下了一段血濃於水的父子之緣。這第三件,算來也該到時候了。“我知道,根據記載,爹爹、你、蓮蘇、蓮寶一起上了京,在京裏過了一個年,便回來了,有驚無險。”

“那……”傅眉眼中憂色更重。

“你放心,爹爹的名聲氣節,也是絲毫無虧的。”褚仁知道傅眉在擔心什麽,忙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但具體細節,我記不清了,總之隨機應變,便不會錯。”

褚仁說著,不經意隨手一晃那折子,竟從裏麵飄下一張深紅小箋來。

褚仁忙俯身拾起,見那上麵寫著四句詩:“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相將便是天涯侶,五湖同覓釣魚槎。”一筆細小的端楷,樸率之中,帶著些許拘謹,正是顧炎武的筆跡。

“這便是薛濤箋嗎?”褚仁問道。

傅眉點點頭,“算是吧……後人仿製的,也就這麽叫開了。”

“男人家用這個顏色的紙寫詩,怪別扭的……而且這詩,看著也怪怪的……”褚仁說著,便隨手把那箋遞給了傅眉。

傅眉卻不接,“這是亭林先生給爹爹的,我們不能隨便亂看。”

褚仁卻沒提防傅眉不接,手一鬆,那箋又掉到了地上。褚仁便又要俯身去揀,沒成想忙亂之中,左手拿著的折子也掉在了地上,散了開來。

“你看你,這麽大的人了,還這麽毛糙……”傅眉一邊口中埋怨著,一邊俯下身來,幫褚仁撿起了那詩箋。因箋上就那麽四行詩,說不看,眼睛一掃之下,也看見了。

傅眉低著頭,細品那詩中之意,也覺得有點怪,便轉頭去看褚仁,卻見褚仁已經拾起了那折子,展開了在看。

“一點規矩都沒有,爹爹的書信,也是你能亂看的?!”傅眉嗔道,一邊說,一邊在褚仁後麵拍了一掌。

“哎呦!”褚仁誇張地叫了一聲,“你別冤枉人,這不是書信呢!是篇古怪的文章,叫《規友人納妾書》*,你看看!”

傅眉本不欲看,但見褚仁直把那折子杵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那上麵的字,還是一個一個的跳入了眼中:“……炎武年五十九,未有繼嗣,在太原遇傅青主,浼之診脈,雲尚可得子,勸令置妾,遂於靜樂買之。不一二年而眾疾交侵……立侄議定,即出而嫁之。嚐與張稷若言:青主之為人,大雅君子也。稷若曰:‘豈有勸六十老人娶妾,而可以為君子者乎?’愚無以應也……”這篇文章,確實很古怪,那句中之意,薄薄的有些怨,有些嗔,但又不是真怒,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那靜樂女子,是爹爹買給亭林先生做妾的嗎?”褚仁問道。傅眉點點頭:“是啊,爹爹見亭林先生無後,想要幫他存

嗣,給他開了些藥調養身子,又為他娶了個妾……那會兒你還在京裏為王爺守製呢。沒想到這才兩年,亭林先生便把她另嫁了……”

注:

*傅眉妻朱氏卒於康熙十二年,因情節需要提前。

*一木難支大廈傾,三蘗空傷奈何許……:出自孫心仿《題傅青主為閻古翁畫鬆》,閻古翁即閻爾梅。

*傅蓮蘇生於康熙元年,傅蓮寶不祥。文中除褚仁外,凡文中人對話中提到年齡,均為虛歲,其他為實歲。

曆史上傅蓮蘇陪傅山遊山東,登泰山,發生在康熙十四年,沒有跡象顯示傅蓮寶隨行,因情節需要改動。

*蒼龍日暮還行雨……:見顧炎武詩《又酬傅處士次韻》,是兩首詩,我摘了其中四句,拚成一首了。

原詩其一:清切頻吹越石笳,窮愁猶駕阮生車。時當漢臘遺臣祭,義激韓讎舊相家。陵闕生哀回夕照,河山垂淚**花。相將便是天涯侶,不用虛乘犯鬥槎。

原詩其二:愁聽關塞遍吹笳,不見中原有戰車。三戶已亡熊繹國,一成猶啟少康家。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待得漢庭明詔近,五湖同覓釣魚槎。

*《規友人納妾書》:出自《顧亭林詩文集》卷之六補遺,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