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鐵脊銅肝杖不糜

褚仁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迫切地渴望回到現代。

之前在傅山那裏,過著村居的隱士生活,再怎樣苦,也覺得是應當應份的,並不覺得苦。如今到了王府,因為和想象中的富貴生活有些落差,那些不滿的情緒,便如雨後的青苔一樣,漸漸滋生出來。

這端重王府*不大,人也不多。

所有的女眷都住在西麵的三個跨院裏麵,包括齊克新的一個福晉,兩個側福晉,還有老王爺的一幹妻妾。東麵則是齊克新和褚仁的居所,包括書房、佛堂,甚至還有一個練武場。後寢是原來老王爺的居所,現在空著。花園位於中路和東路之間,像是阻隔陰陽的一道屏障。

這幾日的王府生活,遠沒有一幹清宮劇中描述的那樣奢糜豪華。衣食住行四個字當中,唯有“衣”和想象中一樣,是沒打折扣的,但是對於褚仁來說,衣服隻要暖和舒適就足夠了,浮華典麗的衣料,隻能勾起他盤算拍賣估價的興趣而已。飲食乏善可陳,單調的大魚大肉,烹調方式原始粗放,隻吃了幾天,便開始膩了。日常住用倒是和想象中差不多,但是卻沒有

《紅樓夢》中那些嬌俏可愛,水一樣骨肉的丫鬟們,婢仆們大多唯唯諾諾,讓人提不起興趣來。總之,褚仁做風流小王爺的美夢瞬間碎成了渣渣,不免看什麽都不滿起來。

想著在現代擰開水龍頭就有熱水的方便生活,在四百年前的王府,則要等待半晌:現燒、現提、現兌,雖說伺候的人很多,但依然有著隔靴搔癢的不滿足,似乎人生就在這種漫長等待中慢慢蹉跎,還沒等好好享受,便已經老了。

或許……隻是因為生活中沒了傅眉,便覺得無趣,像是最美好的這一段少年時光被辜負了似的……褚仁正在托著腮,咬著筆杆胡思亂想,冷不防,一根藤條帶著風聲劈了下來,啪的一聲,打在桌案上。

褚仁一個激靈,反射似的坐直身子,抄起案上的《清文啟蒙》*,做出閱讀的姿勢。隨即又眨眨眼睛,這次才是真的如夢方醒,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古爾察。

古爾察一臉怒容,注視著褚仁。

“你……剛才說什麽來的?我……沒聽清,你……能再說一遍嗎?”褚仁嬉皮笑臉,故作無辜。

古爾察抿著嘴沒說話,隻是又甩了一下那藤條。

藤條帶著呼呼的風聲劈下來,讓褚仁身子一顫,“你、你不能動我……你把那東西拿遠點兒……”說完,也學著之前古爾察的樣子,手指曲張如碗,用力晃動幾下停住,做出一個“豆腐腦碎了”的大驚失色的誇張表情來,然後偷眼去看古爾察的臉色。

古爾察雖然依舊板著臉,但眼角已經微微有了些笑意。褚仁立即討好地一笑,“是不是該去騎馬射箭了?”

“還不到時辰。”

“哦……”褚仁裝作低眉順眼的樣子,垂下頭又假裝去看那本書。

對於滿文,褚仁真覺得自己實在是缺少點天賦,每到此時,總是昏昏欲睡,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也許……隻是因為內心抗拒著,不想去學它吧?似乎學會了它,便負了漢人似的。

“等我稟過王爺,須得給你找幾個哈哈珠子做伴讀了。”

“要他們做什麽?”褚仁不解。

“我打不得你,難道還打不得他們?”

“別!”褚仁大急,“我好好學就是,你別欺負別人……我可看不得別人為我受苦。我好靜,別弄一堆人來招我煩,人一多我就頭疼。”

古爾察一聲苦笑,繼續講解著滿文清字。褚仁強打精神,愁眉苦臉地聽著。“閉上眼睛,跟著蹄聲的韻律,人馬一體。”

“背挺直,肩臂放鬆,抓穩韁繩。”

“屁股不要亂動,壓在馬背上,隨著馬起伏。”

或許因為身上到底還是流著旗人的血,褚仁對於騎馬,卻幾乎是一點就透,隻略略被提點了幾句,褚仁便能自如地駕馭著馬匹,和古爾察一起,並轡在場中緩步行進了。褚仁身下的這匹馬,方當幼齡,黑身白蹄,烏雲踏雪,是古爾察那匹黑馬的兒子,幾乎不用費心駕馭,便能自覺地跟在父親後麵行走。

“阿瑪可真是摳門兒,請不起西席嗎?文也要你來教,武也要你來教。”褚仁扭頭笑道。

“我教不得你嗎?”古爾察斜藐了褚仁一眼。

“騎射你是教得很好啦,不過滿文嘛……嗬嗬……”褚仁狡黠一笑。

“你小時候,滿文也是我教的,一筆清篆寫得比我還好。”“哦?真的嗎?那我大抵真的是腦子跌壞了,現在是死活

也學不會了……”說到這裏,褚仁想著,要不然就混賴說一學滿文就頭疼,幹脆躲過去不學算了,反正也不會在這個王府裏待一輩子,不會滿文也沒啥大不了的。可轉念又一想,如果不會滿文,這宅子裏別人說什麽自己都聽不懂,當麵說自己壞話都不知道,那也真夠鬱悶的,看來……還是得要硬著頭皮學下去。

“你要拿出學騎射的認真勁兒,學什麽學不會呢?”古爾察感歎。

“你的滿文又是跟誰學的?”褚仁問。

“跟王爺的先生學的,我是王爺的伴讀。”

“就是你之前說的什麽哈哈珠子嗎?褚仁突然有了興趣。古爾察點點頭。

“那阿瑪犯了錯,是你替他挨打嗎?”褚仁戲謔一笑。

古爾察卻不以為杵,輕歎了一聲:“是啊……所以我的滿文,學得倒比王爺還紮實些。”

褚仁聽了,卻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笑說道:“我絕不會帶累別人挨打的,休想給我弄什麽哈哈珠子。”說完一夾馬腹,身下的馬,箭一般躥出,繞著這個不大的場子,飛跑起來。

“隨著馬的起伏起坐,對!腿用力,屁股放鬆!”古爾察一邊強調著要領,一邊縱馬趕上來護持。“你是怎麽教的?這麽多天了,照著抄還抄得錯誤百出?!”齊克新將褚仁抄的一疊滿文重重摔在桌子上,那疊紙四散開來,落得桌上地下到處都是,蚯蚓一樣點點劃劃的墨色之間,淨是古爾察朱筆勾畫、批改過的痕跡。

褚仁嚇呆了,怔怔地看著那些散落一地的紙,突然覺得這些亂糟糟的朱墨夾雜看上去有些像七星瓢蟲,驀然生出些密集恐懼來。

此前,齊克新對褚仁的學業隻是時不時輕描淡寫地問問,從未親自檢查過功課,因此褚仁也越來越懶散,越來越不上心。

已經入冬了,天一天比一天寒,也一天比一天短。每天早晨,天還是一片漆黑時,就要起床讀書,這讓褚仁總是昏昏欲睡。今天這不是褚仁正睡著,齊克新突然就進來了,看到這個情形,便怒火中燒,連帶著檢查了之前的功課,更是氣得渾身顫抖。

齊克新平素一向都是溫文爾雅,說話也是和風細雨,不緊不慢,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能領兵打仗的王爺,因此褚仁一向對他並不懼怕,但今天看到他盛怒之下,爆發出隱隱的霸氣和殺氣,直把褚仁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隻低著頭,看著那一地的“七星瓢蟲”,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齊克新又吼了幾句什麽,褚仁完全沒有聽進去,隻盼著時間快點流逝,這漫天的狂風暴雨趕緊消散。

突然,齊克新的一句話清晰地躍入褚仁耳中。“來人!拉出去,鞭二十!”

褚仁大驚,抬頭看時,卻發現要挨打的卻是古爾察。

“不要!”褚仁拉住齊克新的衣襟,大叫道。

“四十!”齊克新沉聲說道。

“阿瑪!是我的錯,您不能打他!”褚仁拉著齊克新的衣襟,再度求情。

“六、十!”這兩個字似乎從齊克新牙縫中擠出來的,帶著絲絲寒意。

褚仁嚇呆了,再也不敢說話,眼睜睜地看著古爾察站起身,走了出去,轉身時,甚至衝褚仁無奈地笑了笑。沒有不忿,也沒有畏懼,似乎早已習慣,似乎……隻是轉身出去做一件穿衣吃飯一般的平常事。

門大開著,簾子被挑了起來,門外的絲絲霰雪被風卷著,湧了進來。因屋子下麵地龍燒得很熱,那雪粒一落地,瞬間便化成星星點點的濕痕。

天剛蒙蒙亮,外麵隻隱約看得到人影,雪又小又密,屋宇和叢樹都像是罩在一層流動的濃霧中一般,顯得那樣不真實。

古爾察走到庭院正中,背向門口跪下,脫下衣服,**出上身。

鞭子,夾著風聲劈了下來。褚仁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

那行刑的侍衛嚇了一跳,停下手望向褚仁。

而古爾察隻是身子一震,依然保持著筆直的跪姿,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齊克新一揮手,示意繼續。

雖然外麵天色很暗,但是古爾察麥色裸背的輪廓,卻剛好讓人看得分明,那背上,一道一道,越來越多的鞭痕也分外清晰。像是用朱砂,在潢染紙上,一筆一筆淩亂地塗寫著。飛濺的血花,落在薄薄的積雪上,將那積雪融得凹下去一個個小坑,倒看不見紅,卻更讓人覺得像是痛徹骨髓的傷。

風吹過,滿地的雪粒簌簌滾動了起來,像是一片清冷的波光,那些散落在地的寫滿了滿文的紙,也被風吹得飄飄地動,像是一群振翅欲飛的妖異的蝶。依舊聽不到古爾察發出任何聲音,隻有風聲、雪聲、鞭聲和紙聲糾纏在一起,像是幽幽的鬼哭。

褚仁震驚於這樣的景象,想要大喊,卻像魘住了似的,完全喊不出聲音來。

褚仁默默地跪了下來,膝行著,轉到齊克新身前,一個頭,重重磕在齊克新腳麵上。

褚仁抬起頭,雙手緊緊抓住齊克新的衣襟,淚流滿麵,卻還是不敢出聲,隻是抖著唇,無聲地懇求。

齊克新低頭看了褚仁一眼,隨即便抬頭看向門外,絲毫不為所動。

褚仁隻得緊緊抱住齊克新大腿,將臉埋在齊克新的袍子中,似乎不聽,不看,便可以當這事沒有發生。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呼嘯的鞭聲停了,隻聽齊克新說道:“帶他下去療傷!”

褚仁這才死而複生一樣,恢複了聽覺和視覺,而齊克新的袍子,已經被褚仁的眼淚濡濕了一大片。

“你隻回答我一句話,有沒有用心學?”頭頂是齊克新冷冷的聲音。

“沒有……”褚仁有些哽咽。“那以後該怎麽辦?”

“好好學……”

齊克新緩緩抽出了腿,大步走出門外。

剩褚仁一個人,對著散落一地的滿文,孤零零跪在那裏,那一地密密麻麻蚯蚓一樣的文字,似乎蠢蠢地蠕動著。

門外,雪大起來了,片片雪花鵝毛一樣緩緩飄落,遮得那天色比剛才還暗了幾分,也遮住了那些濺落血滴砸下的凹坑,不留一絲痕跡。隻有古爾察跪過的地方,還留有一片凹陷,見證著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

原來,就算不要哈哈珠子,還可以打先生……褚仁隻覺得這一切太瘋狂,毫無道理可言。主子和奴才,中間竟是如許的鴻溝,不管平常談談講講有多親熱,到了關鍵時刻,就可以一點情麵都不講……褚仁莫名地替古爾察覺得不值,心也微微有些刺痛。就算……這隻是苦肉計吧,褚仁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計謀,真真切切地戳中了自己的軟肋。

注:

*端重親王府應在東城石大人胡同。位於西城的其實是敬謹親王府。本章王府內部結構描述依據了敬謹親王府。但敬謹親王府在西單路口南側,不在西四附近,因情節需要調整。

*《清文啟蒙》:成書於雍正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