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乾坤何處是吾鄉

車,行進在由太原直抵京師的大驛道上,一路東行,經榆次、壽陽,進入太行山,出娘子關,便到了直隸境內。

起初一段是一馬平川,道路兩側胡楊成行,蓬蒿遍野。而這些繁草密樹,又被瀚海一樣茫茫的黃土擁抱著,淹沒著,宛若海中孤島。馬蹄踏過處,車輪行過處,漫天的黃土在車後遮天蔽日,久久不散,猶如行走的牆垣,又如一頭黃色的蜃氣怪獸,躡足尾隨。

正是秋風起時,黃土如霧,將遠山近樹點染成一幅淺絳山水。黃土如金,灑在人發間額上,將每個人都打造成寶相莊嚴的金身。多少丹心忠骨,多少絕代紅顏,盡皆歸於黃土。這片國土如同母親,無論是愛她的人、棄她的人、護她的人、毀她的人、憐她的人、憎她的人……她都以寬厚的胸膛去包容。塵歸塵,土歸土,一朝朝一代代的繁華落盡,層層疊疊覆在黃土之下,如曆史的冊頁,不忍去翻,一翻動,便是紅塵遮天,迷了人眼,引來人淚。

一片蕭條景象之中,間或有幾處村莊田舍人家,如遺落在塵沙中的珍珠一般,遠遠自視野中出現,便令人心中一喜。褚仁從小生長在繁華都市,見慣了熙熙攘攘、擁擠喧噪,此番在一片荒涼中行走,反倒是第一次覺得人跡是如此可貴。

此時,正是金秋時節,路邊牽牛荷鋤的農人,見到如此華麗的馬車,如此威武彪悍的一行侍衛,總不免駐足觀望。每每此時,褚仁便也挑起車帷,注目著他們,直到車走遠了,再也看不到為止。千村萬落行盡,不知名字,千門萬戶行過,不辨姓氏,那些擦身而過的人們,甚至連眉目都沒有看清,便轉瞬而逝,漸行漸遠……今生今世,甚至生生世世,再不得相見。唯一能確知的,他們是同胞,共踏一方土,同沐一片天的同胞。無論張王李趙,華夏夷狄,五千年來血脈傳承,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無法分開。

車過平定,便入了太行山,重崗複嶺,道路艱險。車顛簸在崇山峻嶺的岩峰石穀之間,如狂濤怒海中的一葉孤舟,褚仁雙手緊緊抓住車上衡木,臉色慘白,勉力維持著身體的平衡。“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古時行路之難,是平素高鐵飛機來去的褚仁遠沒有預料到的。

一個劇烈的顛簸,褚仁手一鬆,啊的一聲驚呼,身子直從車廂一側,撞到了另一側的板壁上。

隨即,一雙寬厚的臂膀,將褚仁擁入懷中,沒有多餘的話,隻這樣緊緊擁抱著,穩如磐石。

褚仁隻覺得心頭一暖。傅山雖然待自己猶如親生,但畢竟是儒家一脈,端凝自持,平素喜怒都是淡淡的,身體發膚的接觸少之又少,這種親熱的相擁,更是從未有過……再遠些,回到現代,生身父親的懷抱似乎已是太久遠的幼年記憶了……褚仁知道滿族有抱見禮,這樣的身體接觸應該並不失禮吧?貪戀著這懷抱的暖,不忍推開,也不想推開,便這樣,貪婪地享受了下去……

車出井陘,便到了娘子關,廣袤平坦的華北平原,如一片綠毯,仰在碧空下,清風裏,任人駐足。

一座太行,隔開了東西,也仿佛隔斷了褚仁的前生今世。那一邊,是舊朝代的忠臣烈士,誓不臣清,舍身赴義,屢起屢蹶,懷抱明月,不畏清風;這一邊,是新朝代的宗室勳貴,赫赫揚揚,東征西討,正欲打造一個全新的大清盛世。夾在中間的褚仁,心頭一片混沌,不知道怎樣去麵對那茫茫未知的朱門深院。但,戲還是要演下去的,硬著頭皮也要上場,鑼鼓已經敲響,大幕已經拉開,戲沒有演完之前,總歸是沒有辦法下台的。剛一出娘子關,齊克新的人馬便趕了上來。

遠遠的,一匹白馬,一襲紫袍,風一樣卷了過來。古爾察忙下車見禮。

齊克新也跳下馬來,和古爾察寒暄著。

聽著二人的說話,褚仁心中一驚,霎時,便急出了滿頭的汗。他們說的話,褚仁一句也聽不明白!

那是滿語,褚仁雖然聽不懂,但知道那是滿語。很小很小的時候,似乎外公教過幾句日常禮節的話,記得有次過年,這半生不熟的滿語還為自己換來過壓歲錢……但,那是太久遠的事情了,仿佛已經是前生,此時無論如何回憶,依然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身旁的那兩個人還在說著,褚仁努力地捕捉著每一個熟悉的音節,但是終究無法把它們串聯成完整的意思,心裏一急,眼中便充滿了霧氣。

終於,那兩個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的人注意到褚仁了。齊克新將上半身探入車內,用手背輕觸了一下褚仁的額頭,神情惶急,又說了一連串滿語。

褚仁嘴一撇,聲音帶著哭腔:“我……我聽不懂滿語了……”

“怎麽會?”齊克新換做了漢語。

“我、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怎麽辦?”褚仁嗚咽。

“別急,別急!不要緊的。還有哪裏不舒服?怎麽這麽多汗?頭疼嗎?”齊克新一疊聲地問道。

褚仁搖搖頭,“我聽不懂你們說什麽……”

“沒關係,我們以後在你麵前,用漢話就是。你別急,慢慢想,想不起來阿瑪慢慢教你。”齊克新安慰著。

“怎麽會記得漢語,不記得滿語了呢?”。古爾察也彎下腰,在車帷開處露出了半張臉。

“我也不知道……我那時候昏迷了很久,眼睛睜不開,也不會說話,但是能聽到別人說話的聲音,後來醒來,自然而然地就能用漢語說話了……”

齊克新坐到車內,攬住褚仁的腰,柔聲說道:“別急,我們敏兒很聰明的,回去慢慢學,很快就學會了。”而後轉頭對古爾察吩咐道,“走吧,我在車裏陪他。”

古爾察彎腰躬身,答了一聲“嗻”。說完便跨上馬,雙腿一夾馬腹,直跑到隊伍最前去了。

車,又轔轔前行,這一路,已是平原坦途,再無顛簸了。

齊克新緊緊攬住褚仁的腰,讓褚仁靠在自己肩上,似乎生怕一鬆手,便會再度失去這個兒子似的。

“這一路過來,可勞累嗎?”

“不累。”

“頭疼病有沒有犯過?”

“沒有。”

“肚餓嗎?要不要喝口水?”

“不要了……”

“冷不冷?若是冷便加件衣服。”

“不冷……”

“那熱不熱?熱就把簾子打起來,不要悶著。”

“也不熱……”褚仁破顏一笑。

齊克新不嫌絮煩地說著,仿佛要把這三年來欠下的關懷話語,一股腦統統倒出來一般。也許並不是為了冷熱衣食,隻是想說,想交流,想知道兒子的一切感受。對這個失而複得的獨子,他恨不得捧在手中,含在嘴裏,一刻也不想放開。

齊克新拿出一塊羊脂白玉的玉佩,給褚仁掛在腰上,“阿瑪特地給你的見麵禮,可保你平安。”

褚仁低頭看時,見那玉上刻著一隻花瓶,兩隻鵪鶉,一柄如意,正是平安如意的口彩。

“腿總是這樣垂著,腳會腫的,把靴子脫了,腿盤上來坐著。”齊克新又說道。

褚仁依言脫了靴子,把腳拿到座位上,卻沒有盤坐,而是略側過身子,將後背靠在齊克新肩臂上,腳伸直了坐著。母親還保有滿族盤坐的習慣,但褚仁從小就關節硬,盤不起來。若是按照明朝的規矩,應該要跪坐的吧?時代的車輪碾壓著一切傳統,坐姿越來越懶散隨意……褚仁怕齊克新看出破綻,忙把一隻手背過去,放在齊克新的手掌中,任他輕輕揉捏著。

車帷落著,車中一片昏暗。若有若無的,是齊克新衣服上淡淡的熏香氣味。褚仁分辨不出那是什麽香,隻覺得馥鬱淡雅,很是受用。馬蹄緩緩,配上車子微微的顛簸,不禁讓人昏昏欲睡。和古爾察一起乘車,褚仁總是戒備著,此時和齊克新一起,不知為何,漸漸放鬆了下來,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褚仁被一下劇烈的顛簸震醒,爬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挑起車帷向外看去。隻見車前並列兩騎,是白馬紫衣的齊克新和黑馬青衣的古爾察,兩人並轡而行,談談講講,似乎很是親昵,聽那話音,又是滿語。褚仁一句也聽不懂,隻呆呆地看著,忽然生出了一絲悵然若失的感覺。終於,到北京了!遠遠望見崇文門城樓,褚仁心中一陣激動,像是見到了久違的親人,褚仁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座雄偉的建築。像是要把它塞入腦中帶走似的,褚仁貪婪地看著它的一磚一瓦,飛簷雉堞,直到眼前一黑,車進入了城門洞。

車,繼續前行,眼前豁然開朗,天高雲低,視野開闊,一條土路略帶彎曲的延伸向前方,遠處還能隱約看到皇城的城牆。路的兩旁,是低矮破敗的買賣鋪戶,行人穿梭來去,大多衣履敝舊,不僅和褚仁記憶中的當代北京天差地遠,就是和

《清明上河圖》中描繪的古代都城的繁華景象相比,也更顯簡素荒涼。

車一路北行,複折向西,繞過皇城,繼而向北,褚仁估摸著,約為現在西四一帶,便見到一座朱門深院,藏在街邊巷弄之中,倒是一處鬧中取靜的所在。想必,這便是端重王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