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這次見麵之後,孟憲忐忑了很久。她還是有些擔心的,怕因此而惹惱了周幼棠,腦子裏已經設想過很多由此帶來的後果,頗為不安。

殊不知,周幼棠在見完麵的第二天便接到命令,啟程前往燕城附近的一個療養勝地豐山島參加會議,初步討論建立一個現代化的練兵場。會議持續了三天,會後,他又隨同總部領導,前往各地視察和選址,一時忙的不可開交,一周後才返回燕城。

縱使忙,周幼棠也沒有就此把孟憲拋到腦後,時不時還會想起這個女兵。對於被拒絕這個結果,早在一開始他便有心理準備。這個姑娘怕自己,他知道。好幾次見麵下來,她似乎仍是對他充滿抗拒。終於等到她開口說不,卻是借著周明明的由頭——

看來,她是真把他當傻子了。

車子緩緩地駛入軍區大院,周幼棠回過神來,把車停在了周家院子的門口,下了車。

“周主任,您來了!”警衛員小石給他開的門,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周幼棠點了下頭,剛邁步進去,一個中年男人就從屋裏頭出來了。此人身材不高,但五官端正,早年當過兵的緣故,渾身上下仍透著一股英武氣。

“幼棠回來了,好久不見!”

周幼棠看見這個男人,快步走了上去,伸出手:“舅舅。”

此人正是周幼棠的親舅舅林澤錫,年輕的時候在燕城當兵,轉業後去了琛江,在那兒做起了生意,算是改革開放以來第一批富起來的人。此次來燕城是為了來談一樁生意,知道周幼棠回來了,就過來瞧瞧他。

“生意談完了?”周幼棠問。

“差不多了。”林澤錫笑笑,說,“剛聽老爺子抱怨,說你回來以後就忙著工作。要我說也是,你這腿才好了沒多久,自己得知道愛惜身體。”

“我知道。老爺子也在裏麵麽?”

“在呢,因為筠意沒來,老爺子不大高興。”

周幼棠失笑:“她上學呢,老爺子又不是不知道。”

兩人一同進了客廳,老爺子正喝著茶,看見周幼棠進來,表情微微一收:“前陣子又進醫院了?”

周幼棠坐下給自己也倒了杯茶,說:“沒什麽大毛病,就是觀察一下。“不等老爺子再念叨他,他岔開話題對林澤錫道,“舅舅,我有事跟您說。”

林澤錫微一挑眉:“你說。”來之前他就接到這個外甥的電話,說是有事要說,得知他過幾天要來燕城,就定了當麵談。

周幼棠斟吟片刻,說:“我想請您幫忙找個人。”

林澤錫微有些訝異,周幼棠便把具體情況跟他說了一下。林澤錫聽完,沉默片刻,說:“你是說這個人兩年前就到琛江來打工,一直沒有回去?”見周幼棠點了點頭,他皺了下眉,“這就有些麻煩了,一個是時間有點長,一個是琛江這邊情況特殊,會不會有可能偷渡到了對麵?”

周幼棠也設想過這個可能,他思索了下:“先在琛江這邊找找吧,我現在除了知道他到過琛江打工之外,沒有其他線索。”

林澤錫點了點頭:“也隻有這樣了。”他在琛江做生意多年,這點人脈還是有的,隻是有一點不解,“你找這個人做什麽?”

問完,就見周老爺子周正民和周幼棠對視一眼,彼此表情都有些複雜。

“是我一個戰友的遺願,我想幫他完成。”

林澤錫畢竟是當過兵的人,表情頓時嚴肅了許多。周老爺子則是幽幽歎了口氣:“你想好了。之前你說幫他家人做手術,我不攔你。但這次是跨越大半個中國找人,時間又間隔兩年之久,結果不一定樂觀。別憑白給了人希望才是。”

周幼棠微微一笑,說:“您老放心,我心裏有數。這事兒隻有我和大隊嚴政委知道。”

周老爺子知道小兒子的固執,更知道這是他一個解不開的心結,便沒有再勸。

周幼棠又跟舅舅林澤錫商量了下具體的尋人辦法,再一看表差不多到時間了,他下午還有個會。林澤錫替周老爺子送他出門:“你啊,太忙了,這樣下去對象都沒時間找。”

周幼棠一臉好笑地看著他,又說:“這次時間緊張,下次您帶著筠意一起回來,我請您吃飯。”

“去吧去吧!”林澤錫拍拍他的肩膀,想起什麽,又說,“剛剛聽你爸又說起你跟小方的事。怎麽樣,這次回來,有沒有好好考慮過?”

周幼棠不妨他怎麽突然提起這個,頓了下,泰然自若地回答:“不用考慮了,我跟她再沒可能。”

歌舞團大院裏,在度過安靜無波的一周後,孟憲終於安下心來。

生活似乎恢複了以往的平靜,但似乎又跟以往有些不同,因為——她還會偶遇周幼棠。這點讓孟憲有些費解,明明沒有很多生活交集的人,為什麽會三番四次的相遇?演出的時候跟著金教員偶遇了一次,外出冬訓的時候在靶場他過來視察,甚至於在野外執行冬訓地圖作業的時候崴個腳也能正巧碰到他的車開過。種種巧合,一開始讓孟憲心驚,但慢慢的又讓她平靜下來。因為周幼棠確實如他所言,沒有再來打擾她。每次相遇都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從裏到外都是一副首長的模樣。

這樣也挺好的,孟憲心想。但心裏卻沒有很輕鬆的感覺,反而——有淡淡的悵然。未免自己再多想,她收拾好心情,將注意力轉向一些更為重要的事情上。

時光飛逝,轉眼已經到了十二月上旬。十二月是每年任務最繁重的時候,有新年演出、新春演出,還有翻了年的軍區匯演,輪番等到前頭,叫人喘不過氣。而就在這樣的高強度訓練下,舞蹈隊裏突然又來了新人。且還不是方迪迪那種渾水摸魚型的,是老老實實從機關裏轉過來的新人。

這天,孟憲接了家裏打來的電話,準備回去一趟。剛請完假回到宿舍,分管她們舞蹈二隊的隊長忽然帶著一個女兵來了她們屋:“大家注意了啊,咱們隊裏剛來了一個新兵,通信總站過來的,以後就在你們宿舍了。小張,你是班長,帶著她整理下內務,熟悉下環境。”

說完隊長就走了,留下幾個人麵麵相覷。還是小張發揮班長的積極帶頭作用,對新同誌表示了歡迎:“做下自我介紹吧。”

新同誌咧嘴笑了笑,雖長得小鼻子小嘴的,但皮膚白皙,一雙眼天生帶笑,看著十分討喜。

“大家好,我叫喬心念,籍貫南江蒲陽,今年二十歲。以後就是你們的戰友了。願跟大家和睦相處!”說著從提包裏拿出來一袋子糖果,分發給在場所有人。孟憲和小張都對她的熱情報以微笑,客氣地說了聲謝謝。

唯獨潘曉媛,接了她的糖果,說了一句:“雖然你剛來,但我還是要勸你一句,跳舞的話,這些糖果啊花生啊還是要少吃,不然發胖了動作要不好了。”

喬心念微微愣了愣,回過神來,又眯眼一笑:“謝謝啦。不過我還好,幹吃不胖!”

潘曉媛塞糖進嘴裏的動作霎時就僵在那裏,孟憲和小張很努力才沒讓自己笑出來。

難得有人還能說的過潘曉媛,孟憲再看喬心念,心裏就多了絲親切,留了下來,幫她整理了內務,還替小張帶著她熟悉了圈環境。

因為上午忙的這一通,孟憲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吃過午飯剛往沙發上一坐,就聽父親說有人要給她介紹對象。孟憲嚇的差點兒打了個嗝:“給我?”

“怎麽,你也沒對象,還不能給你介紹了?”孟新凱嫌她大驚小怪。

母親田茯苓也有些意外,這件事就是他們兩人在家的時候丈夫也沒跟她提起。

“誰給介紹?是哪家的呀?”

“是軍區軍械保障大隊政委的家屬要給憲憲介紹,說是總後大院嶽鵬的獨子嶽秋明,今年剛跟他父親從西北調過來的。人呢,據說是一米八的個頭,長得一表人才,上尉軍官。除了年齡比憲憲大上幾歲,其他沒什麽不好的。”

“軍械保障大隊政委的家屬——就是那個姓劉的?”田茯苓皺皺眉,“她怎麽想起來給囡囡介紹對象了?”

“你管她怎麽想起來的,反正這是做好事。”

“你得了吧,也就光聽著好聽,得人好才行呢。”

“人好不好,那也得認識了,接觸了才知道。”孟新凱懶得跟妻子爭辯,直接問孟憲,“憲憲,你覺得怎麽樣?”

孟憲其實心裏是有些反感這樣的方式的,放在以前,基本不會考慮。可這回聽了,第一反應竟不是要拒絕。也許,是時候給自己一個機會了?

孟憲心裏想著,抬頭看了眼父母,抿了抿唇說:“你們要覺得好,就見見吧。”

孟憲一鬆口,孟新凱當即就聯係媒人安排時間了。正巧雙方都有空,於是就立刻敲定了見麵時間,就在第二天上午,地點就在軍械保障大隊政委家。

孟憲沒想到回家過個周末還要相親,沒什麽心理準備,難免有一些緊張。到了約定的當天,她很早就起了,也沒怎麽細心打扮,穿著素淨地就去了那政委家。

“來了。”政委家屬笑眯眯地將她讓進了屋。

如此和善的態度,讓孟憲頗感不適,她連忙半鞠了個躬,向她問好。她對這個政委家屬還是有些印象的,平常在大院裏見了,她也都會喚她一聲劉阿姨。而這政委家屬卻是一直對她淡淡的,這回不知是怎麽了,竟想起來給她介紹對象。

政委家屬此刻仿佛忘卻了自己以前的冷淡,挽著孟憲的胳膊,親切地說:“你可來了,秋明都來了好一會兒了,就等你呢。”

話音剛落,就推著她進了客廳。果然,沙發旁坐著一個穿軍裝的男人。他看到有人進來,連忙站了起身,一米八的個頭讓整個房間顯得局促了很多。他看著孟憲,眼睛帶笑,微亮,那神情仿佛之前見過她一般。

孟憲沒想到他會這麽直直地盯著自己看。本著女孩的矜持,她隻是微微地向他點了點頭,站到了一旁,沒有看他。

那嶽秋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收回視線,忙向身為媒人的政委家屬使眼色。政委家屬原本還有些惱自己這外甥這麽沉不住氣,但此刻也不好發作。暗地裏警告他一眼,嘴上仍是客客氣氣地招呼著他們。

“孟憲啊,來,我跟你介紹一下。”她把她拉上前來,“這是我外甥,嶽秋明。今年二十五歲,在軍區下屬112師某團任職。剛來燕城不到半年,以後不出意外也會一直在這邊工作。他的家庭情況,想必你爸也都給你說了吧?”見她點點頭,她又把孟憲的情況向嶽秋明做了簡短的介紹。

嶽秋明聽完,伸出左手,握住了孟憲的:“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孟憲忍住跟陌生男性接觸的拘謹,回道:“你好。”

政委家屬見他們互相認識了,便安排兩人入座,又端來了些茶水點心。見外甥眼睛都黏在孟憲身上了,她不由又打量這姑娘一眼。漂亮是漂亮,也挺有氣質。但唯有一點,也是最致命的一點:名聲不太好。

要依她,原本是不會把這樣的人介紹給自家外甥,架不住外甥喜歡,也不知打哪兒見了一麵就魂牽夢縈上了,還振振有詞的說:“別人說那是別人說,我要自己了解她。”

沒有辦法,隻能先讓兩人見見。成不成的,往後再說。政委家屬眯眼一笑,交代兩人慢慢聊,便避到了臥室去。

政委家屬一走,孟憲的情緒明顯就有些緊張。畢竟是第一次。

嶽秋明似乎是察覺到了,開口打破沉默和尷尬:“孟憲,我之前見過你的。”

孟憲愣了下:“什麽時候?”

“你肯定不記得了。是前幾天,我去歌舞團見一位朋友,正巧與你擦肩而過。”

原來……是這麽回事。孟憲努力回想,奈何這幾天與她擦肩而過的人實在是太多,她是真的記不起來有嶽秋明這張臉。

她歉然地笑笑,說:“很巧。”

“是啊。”嶽秋明意味頗深地笑了笑,“說不準這就是緣分。”

這句話說的讓孟憲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嘴角微扯出一個笑,再度低下了頭去。這一低頭,自然是沒有注意到嶽秋明打量她的眼神,深邃的似乎是想把她看透。

“聽說,你是在歌舞團舞蹈隊?”

“是的。”孟憲點點頭。

“從小就學舞蹈嗎?還是到了部隊以後才發展的特長?”

“從小就學芭蕾。”

“芭蕾,挺高雅的。像我這樣的,估計欣賞不了吧。”嶽秋明故作謙虛的自貶,實則是想引孟憲多說幾句。

“還好。”孟憲說,視線一直盯著麵前的杯子,“也不是次次演出都有芭蕾舞表現,人手不夠的時候,還會跳些別的。”

“什麽時候來我們部隊演出?”嶽秋明一副十分期待的樣子,“挺想看你跳舞的樣子的。”

孟憲被他恭維了這麽久,臉稍稍有些熱了。

“有機會吧。”她說,“到時候你來看就行。”

“行啊,真來了提前通知我一聲,我一定去看。”

好不容易結束了跳舞這個話題,兩人又聊了一些別的。主要都是嶽秋明起的頭,明裏暗裏捧著孟憲,希望兩人能多聊幾句。孟憲因此也稍顯不安,他對她的好感,太明顯了。簡直讓她有些無所適從。幸好,嶽秋明也及時意識到了這一點,並有所收斂。這讓孟憲感覺好了一些。

這場見麵持續了差不多四十分鍾。孟憲喝光了三杯茶之後,借著政委家屬接電話的機會,起身告辭。嶽秋明有些意猶未盡,互留了聯係方式後,堅持送孟憲下樓。他雙手插兜,低著頭,不聲不響地跟在孟憲身後。等出了樓道口,他才跟上前,問:“第一次相親吧?是不是挺不習慣這種場合的?”

不遠處就是廣闊的大院操場,大片的空地,讓孟憲感覺輕鬆了許多,不像剛在政委家那麽拘束了。聞言,隻是微微一笑,表示讚同。

“我也是第一次。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別介意啊。”

“沒有。”孟憲表示,“挺好的。”

“是麽。聽你這麽說,我放心了!”嶽秋明笑笑,“那這麽說,咱們這個朋友,是交下了?”

呃?這麽快。孟憲不說話了。

嶽秋明忍不住哈哈一笑:“普通朋友。我說的是普通朋友。”

孟憲有些尷尬,幸好,很快到了岔路口,兩個人分道揚鑣。走出老遠,孟憲仍感覺到身後有道目光,在一直注視著她。回頭一看,見嶽秋明仍站在原地,隻好向他再度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