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大早,燕城軍區總院裏就不太平。

接二連三的有病人送進來,各科大夫忙的腳不沾地,白大褂在各色衣飾間穿梭往來,仿佛一頭紮進了鬧哄哄的菜市場。三樓的單人病房區倒是安靜許多,因此有一點動靜,外邊便能聽的很清楚。

周明明的病房在右側接近走廊盡頭的位置,此刻正時不時地傳出一兩聲嚎叫,聽的外麵護士站裏的小護士小心髒一驚一顫的。

周明明的母親舒俏,看著病**疼的直哼哼的兒子,有些心疼。想去叫護士,兒子不讓。

“我忍忍就行了。您叫小護士來,她們得笑話死我。”

“你現在知道丟人了?”舒俏冷著臉輕斥兒子一聲。

周明明這會兒想死的心都有了,想起昨天發生的那一幕,他就想從窗戶口跳下去算了,沒臉見人。可這是三樓,跳下去多半死不了,隻能落個半殘。想想隻能作罷。

舒俏見兒子這樣,就知道他心裏不好受。

說實話,她昨天接到電話的時候還不太相信。趕到醫院一看兒子鼻青臉腫的,差點兒沒暈過去。當然,那時候周明明的傷勢還沒有現在這麽嚴重,是昨晚上他爸爸過來,用皮腰帶狠狠地抽了他一頓之後,才變成這樣的。

舒俏從沒見丈夫下手這麽狠過,先後用“打死他你先打死我”和“兒子有個三長兩短立馬離婚”兩項說辭威脅,才勉強保住兒子這條小命。

“媽,那邊有消息沒有?”周明明趴在**,問舒俏。

“問這個幹什麽?先管好你自己吧。”舒俏蹙眉,有些不高興。還要說什麽,一個小護士推門而入。

“阿姨,該換藥了。”

舒俏忙起身,給護士騰地方,一邊又囑咐護士輕點。她養尊處優慣了,說話自帶威嚴,嚇的小護士舉著托盤的手輕抖了一下,臉色微白。

然而周明明到底是新傷,再怎麽注意仍是免不了要疼。一疼就要嚎,一嚎身旁的兩個人就跟著心驚肉跳。

好不容易換好了藥,周明明疼出了一頭汗。舒俏看在眼裏,心想兒子長這麽大哪裏受過這種罪。

“媽,您替我去孟憲家看看吧。”緩過來勁兒,周明明求舒俏道。

見兒子不停地提起這個,舒俏心裏的火就拱起來了,語氣帶點不耐煩:“行啦,我知道了,跟你爸一個樣兒!你先顧著點自己的傷,別側躺,看壓著傷口。”

舒俏愛子心切,一心惦記著兒子的傷,根本不理解他此刻在想什麽。對於周明明而言,此刻有比受傷更讓他煎熬的事兒。

病房外,護士站裏,幾個小姑娘也在低聲私語。

她們有不少人昨晚值班的時候看見周繼坤用皮帶抽周明明,後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軍區副司令員,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至於周副司令員為什麽如此大動肝火,沒人不好奇,但也沒人湊上前去,隻能私下議論。

一個小護士問負責給周明明上藥的那個小護士:“小齊,你經常往他病房去,知道怎麽回事嗎?”

小齊拍拍自己的胸脯:“快別提了,對著首長家屬我嚇都要嚇死了,哪兒還敢打聽那個。”

眾人聽完一哄而笑,正聊著起興,遠遠的看見有兩個人朝這邊走了過來。今天高幹病房的人不多,小齊見他們來回張望的樣子,便問:“同誌,您找誰?”

隻見其中一個人回過頭,問道:“您好,我找周明明,請問他在哪個病房?”

來人正是孟新凱和孟憲父女。

昨晚孟新凱就托人打聽到了周明明在哪個醫院,今早決定要來,就一分鍾也沒耽擱地趕來了。

小齊打量著這兩個穿著軍裝的,再一次確認:“你們找周明明?”

孟新凱忙點頭。

小齊的目光又在孟憲身上逗留片刻,察覺到她有幾分不自在,便轉移了目光,說:“跟我來吧。”

孟新凱笑著拱手,說勞駕勞駕。

孟憲跟在父親身後,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此刻就要進去了,她突然停了下來,拉住父親的衣袖,說:“爸,我能不能在外麵等你。”

孟新凱也不想為難女兒,但他深知女兒是這件事的關鍵,也隻能委屈她。他拍拍她的手,說:“不要緊,有爸爸在。”

孟新凱神情肅然,緩步上前。病房的門半開著,沒有直接推門而入,而是敲了敲門。

房間裏,舒俏剛讓趕過來給他們送早飯的警衛員給周明明翻了個身,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一瞧見門口站著的兩個人,房間裏瞬間安靜了。隻有剛靠坐到床邊的周明明,眼睛陡然一亮,閃著驚喜的光。他作勢要下床,被母親伸手擋住。

舒俏警惕地看著孟家父女:“你們過來幹什麽?”

孟新凱沒有被舒俏的冷臉嚇到。他知道,自己今天來必定是要看人臉色,因此早有心理準備。孟新凱將自己手中提的東西擱在門邊的窄櫃上,回過頭來,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露出怯意,一臉冷靜的說:“是為了昨天的事兒。昨晚回家以後我聽孩子說了這事兒,怕這裏頭有什麽誤會,所以今天我們專門請了假,來醫院看看明明,順便把事情說清楚。”

誤會。這兩個字,相當於直接給了周家一個台階下。舒俏費了很大的勁才不至於當場表現出“不敢置信”的情緒來,待明白了對方來這兒的用意之後,她做了一件事——示意方還在病房裏幫忙的警衛員出去。

“勞你大駕了,我們真是不敢當。”

待警衛員從外麵將門關住後,舒俏丟出了這樣一句話。語氣不輕不重,依舊不太順耳,但孟新凱心裏瞬間有了譜——周家人內心對這事的態度不如表麵上表現出來的硬!心中頓時增添了幾分底氣,於是在被動貼了對方的冷臉後,孟新凱仿佛不知難堪一般,仍直直地站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

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態度果然讓舒俏不太高興,不好直接對著孟家父女發火,隻好拿椅子撒氣——哐哐走過去挪開了擋在沙發前的椅子,舒俏不甚情願地鬆口道:“坐吧,坐下說。”

孟新凱這才帶著女兒孟憲坐下,心裏也放鬆了些許。

舒俏親自給孟家父女倆倒水。她雖然心裏不待見這對父女,但該有的禮數還是會有,不失首長家屬該有的風範和氣度。目光注意到桌子上孟新凱帶來的兩兜子水靈靈泛著香氣的水果,她眉目鬆動了幾分。舒俏信了,這是誠心來解決問題的,如果真是鐵了心來找事兒,是不會帶這樣好的東西來看她兒子的。本來她心裏還隱隱擔心著,現在一看,問題倒也容易解決。她又看向孟憲,這個自打進來以後就一直沉默安靜的姑娘。仔細打量之後,也覺得這小姑娘倒真是長得漂亮。

此時此刻的周明明,十分興奮。他的視線從孟憲一進來就粘在她的身上,沒錯過眼珠。他沒想到孟憲會親自來看他,在他做了那樣的事之後。他原本以為,她再也不會理他了……

孟新凱察言觀色,從這母子二人的言語舉動間,察覺到事情還有轉機。但到底還是不喜周明明盯著他閨女看,用肩膀擋了擋,問舒俏道:“明明的傷,無礙吧?”

他這一問,立刻戳中了當母親的痛處。舒俏板著一張臉答:“你也是看到了。現在下不了床,這幾天都得住在這醫院裏頭了。”

下不了床?聽起來是真有些唬人。

孟新凱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就聽見周明明說。

“沒那麽嚴重。”周明明不樂意自己母親誇大其詞,生怕嚇著孟憲。為了證明自己還行,他立馬身體力行,從**下來。舒俏瞧見了要去阻攔他,周明明卻不管不顧,直直地走到孟憲麵前,噗通一下,跪下了。

這一跪可驚著了在場所有人,孟憲更是連連往後,靠到了沙發堅硬的椅背上。她從進來開始就沒怎麽正眼看過周明明,因為她很討厭現在這個場合,想逃卻不能逃,所以能不開口就盡量保持沉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周明明會向她下跪。

舒俏看著兒子,震驚過後,連忙去扶兒子,卻怎麽都拉不起來他。氣的她也顧不上體麵了,蹲下身要把兒子拉起來:“明明,快起來,傷還沒好,你幹什麽!”

孟新凱見狀也伸手去扶,卻怎麽都拉不起來他。周明明誰都不理,隻專注地看著孟憲,眼裏交織著愛慕和後悔:“孟憲,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不怪陳茂安,我就是該打。”說著他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我原本去找你隻是想找你說話的,可之前我喝了別人敬過來的酒,感覺渾身都燒著了,我看見你隻想抱你,隻想親你。孟憲,你不知道,我喜歡你,我一早就喜歡你……”說著他去拉孟憲的手,驚的她連忙條件反射般地往後躲。

瘋了。孟憲臉色蒼白地看著周明明,覺得他真是瘋了才會說這樣的話。

孟新凱也沒料到周明明會這樣說,慢了半拍才又去扶他:“明明,你別跪著,站起來說。”

一旁的舒俏被氣得簡直要心髒病發,這個傻兒子,一口氣把心裏想的全都囫圇倒了出來,怎麽一點心眼都沒有!她看了眼孟新凱,果然這個精於世故的男人臉色緩和了許多。

周明明卻不管母親怎麽想,他現在一整顆心都撲在了孟憲身上:“孟憲,你放心,我再也不碰你。在你原諒我之前,我再也不碰你。”他向她保證,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她看。孟憲聽了這一席話,卻緊緊地抿住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她想起了昨天,她在楊政委麵前哀求她幫忙。不過一夜時間,連二十四個小時都不到,卻是周明明跪在她麵前求她原諒。情勢轉變如此之快,讓她有一瞬的茫然。

周明明見孟憲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還想說什麽,被母親打斷了。

她和孟新凱一起把周明明架了起來。為了防止兒子再在外人麵前丟人,舒俏提起一口氣,直奔重點道:“老孟,你也聽明明說了。不是我們占你們便宜,昨天的事要說起來,真是個誤會。”

一句話,說的孟新凱有些意外。他真是沒想到,舒俏口風轉的能如此之快,他都快反應不過來了。雖然他是來討說法的,但其實是做著死磕的準備來的。

孟新凱看著周明明,好一會兒目光才轉向舒俏:“您說吧,我聽著。”

舒俏其實已經想好怎麽安撫孟新凱,壓下這件事了。這麽快就示弱,純屬無奈之舉。兒子把什麽話都抖漏個遍,她這個當媽的自然得給他圓回來:“他爸管他管得嚴,如果昨天的事是明明有意為之,那不用你說,他爸就能把他打死。實際上,昨晚已經打了一頓了,你看明明這樣。”

孟新凱注意到周明明走路一瘸一拐的,如此嚴重,想必是周副司令員的傑作。他緩聲表態:“這點我是信的,周副司令員向來以嚴治軍,對自己孩子的要求肯定是更加嚴格。”

舒俏聽他話裏直指丈夫,隻字不提兒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她緊握了握茶杯,又低了低姿態道:“剛我態度不好,在這裏先向你和孩子道個歉。本來即便是你不來,我也是要找你們的,畢竟這事兒說到底是我家明明的錯。孩子他爸委托我處理,也是怕露麵了給你壓力。”

孟新凱沉默片刻,說:“多謝司令員體恤,從昨天我知道這事兒起,心裏頭就沒安生過。也怕給司令員添麻煩,但畢竟是自家閨女,我受點委屈就算了,我閨女,不行。”

這話一出,舒俏已然落了下風,連孟憲聽了也微微心驚。她側頭看向父親,見他腰背板直,抬頭挺胸,絲毫沒有示弱的意思。心裏不由一暖,打在她臉上的那一巴掌,似乎也不叫她那麽難受了。

孟新凱的態度,看上去十分堅定。

然而舒俏身為司令員家屬,到底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她很快就端正了姿態,說:“知道你就這一個女兒,也不會叫她受委屈。但有一點我還是要跟你說清楚,昨天的事兒,絕不是明明故意的,他跟同院兒的幾個孩子吃飯喝酒,鬧著玩兒,開玩笑開的失了分寸,才會在你家閨女麵前失態。但歸根結底這是我們的錯,我們一家都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所以這錯我們認。”

聽到認錯兩個字,孟新凱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但仍有些不是滋味,甚至可以說是憤慨——原來是喝了酒耍酒瘋,這可真是有意思!

“嫂子這麽說,我就明白了,也放心了。你知道,這對我們家來說,不是一件小事兒。”用最快的速度冷靜下來,孟新凱給出這樣一句話。他心裏有火,想發,但他知道輕重——現在重要的,就是解決問題。

孟新凱說完,給了舒俏一個眼神。後者接收到以後,心領神會,並且可以說是對他相當理解。

不光是對他孟新凱,這事兒要是真鬧大了,即便是她丈夫是軍區副司令員,那也是不好善後的。其他的倒也罷了,對於作風問題,部隊是絕對的零容忍。而明明,恰巧踢到了這塊鐵板。縱使有千般理由,也會落人口實。

她想了想,說:“這你放心,這事兒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會有人亂說的。”

這就相當於表態了,孟新凱點了點頭,心中微定。其實孟新凱心裏對這事是不大樂觀的,畢竟整個軍區大院的圈子說大也就那麽大,麵上沒有人說,私底下還能管住別人的嘴?但既然周家已經表了態,那他可以暫時先放下心了,因為——他們看起來比他更在意和更想解決這件事。

思緒回籠,孟新凱看著一旁的周明明,說:“那既然如此,我也就代陳茂安這孩子向你道個歉。無論怎麽說,他到底是傷著你了。”

周明明的眼睛正在一旁偷瞄孟憲,聽到這話忙說:“不不,叔叔,這都是我的錯。”

舒俏仍是氣不過的。在她看來,這事兒要是沒有陳茂安那一頓打,鬧不到這麽大。她看著兒子,說:“老孟啊,那個陳茂安,對你閨女還真是挺不一般的。”

孟新凱琢磨了下她話中的意思,說:“畢竟是一個團的戰友,難免一時情急。”

嘴上這樣維護著陳茂安,看了眼微微發怔的女兒,孟新凱卻輕蹙了下眉。

在事情議定之後,孟家父女倆人又在病房裏待了一刻鍾的時間才離開。

一場矛盾就此化解,出了醫院的大門後,父女兩人都沉默著,一時無話。他們誰也沒想到,事情能如此順利又迅速地解決,簡直是有些詭異。

“爸,事情是不是解決了?以後不用再來了吧?”孟憲輕聲問。

“解決了解決了。”孟新凱連說兩聲,不知是在勸女兒,還是在說服自己。

孟憲嗯一聲,仍有一種如墜雲端的感覺,連腳下的路都變得飄忽起來。

孟新凱見女兒一臉恓惶模樣,有些心疼。簡直是飛來橫禍,當父親的卻還不能盡情給她出氣,隻能這樣憋屈著,心裏自然是不好受的。而且,先前他還打了她一巴掌,此刻心裏已是悔死。

然而孟憲心裏對父親卻是充滿感激的,畢竟他不僅想著法兒地給她解決了問題,還為陳茂安說了句話。可當她提及去陳茂安家當麵道謝的時候,父親卻沒立刻應下來。

孟新凱沉思片刻,“等等再說吧,近期你先跟他少來往。”

孟憲不太明白父親如此安排的用意,但心知他是為她好,點頭答應。

而周家這邊,在孟家父女離開之後,舒俏給丈夫周繼坤撥了一個電話,將見麵的情況如數相告。

那頭接的很快,顯然是十分關心這件事。聽完妻子的話,周繼坤也是鬆了一口氣:“很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舒俏心裏對這話很不以為意,一方麵是覺得這事兒沒有再鬧大的餘地,一方麵心裏對陳茂安下手如此之重仍有介懷。

周繼坤也想到了這一點,囑咐道:“陳家那邊,你不要再去鬧。”

舒俏在心底冷笑:“我去鬧什麽?為了你的麵子我也不會去。”

周繼坤不理她的冷嘲熱諷:“孟家那邊有什麽要求,你盡量滿足。歌舞團那邊,你及時打個招呼。”

“知道了,等明明出院我就處理這件事兒。”

周繼坤讓她現在就打,不要往後拖。

舒俏惱羞成怒,剛想責備他一點也不關心兒子,就被他把話頭堵了回來。

“沒多少時間了,不要拖拖拉拉地到時候把事情搞的人盡皆知!”

什麽沒多少時間?什麽人盡皆知?舒俏起先還糊塗著,過了會兒,才明白丈夫的用意。

“再過幾天,老三就要回來了。”沉聲說完這句話,周副司令員掛掉了電話。

果然。舒俏隻覺得右眼皮子猛地一跳。

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思量片刻,舒俏又拿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