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樓下,一個角落裏,氣氛也有些凝固。

陳茂安看著坐在桌對麵的孟憲,心裏頭想著一會兒想說的話,有些緊張。他們相處有一段日子了,一些埋藏在心裏許久不敢說出的話,他決定在今天說出來。然而孟憲卻是一無所知的。她隻是心裏在為讓陳茂安請自己在這麽貴的地方吃一頓飯而略感不安。

她是在昨天晚上接到陳茂安電話的,說想請她吃一頓飯。她以為,他不過是想以此為借口來跟她見麵,卻沒有想到他對這頓飯這麽重視,居然選了這麽一個雅貴的地方。孟憲看著桌子上擺的幾盤色香味俱全的菜,摸摸肚子,實在吃不下了。在心底微歎口氣,她放下了筷子。

陳茂安忙為她續上一杯水:“吃飽了?味道還行嗎?”

“味道很好。”她遲疑了下,“就是太貴了。”

陳茂安笑了笑:“也沒貴到吃不起。”

孟憲沒有說話。她看陳茂安坦然的神色,想必不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吃了。但她不一樣,因此難免生出一絲不自在來。

陳茂安也察覺出她的沉默來,他想到了什麽,便解釋道:“我工資剛調了,一頓飯,還是能負擔的。”

孟憲微微一笑:“看來你在軍分區的工作還算順利。”

“湊合吧。”陳茂安把玩著麵前兩根筷子,說,“我有時候挺懷念在學校的時候,現在生活哪怕再清閑,感覺也不如讀書鬆快,可以的話,我想考軍校,繼續讀書。”

如果是別人說起讀書,孟憲或許會感到羨慕。但對於陳茂安,她是真的開心。

“讀書好。”她聲音很柔和地說,“我記得你高中時學習就很好,還是班上學習委員呢。”

陳茂安很高興她能記得這些,但說起讀書這個話題,心頭多少有些沉重:“本想參加高考的,但父親還是希望我能當兵。”

“也快了吧。”孟憲盤算了下時間,“明年七月份應該就能考了。有機會,就試試吧。”

這樣輕柔動聽的嗓音說出來的話語,聽的人如沐春風。陳茂安眉目難得顯出一絲胸有成竹來,他笑笑,說:“你也來吧,我們一起考,一起去讀書。”

“我?”孟憲指了指自己,“考軍校麽?”

她的表情有些茫然。

卻見陳茂安越發堅定地看著自己點了點頭,他的眼神依舊溫柔,隻是裏麵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孟憲被他看的,心跳忽然漏跳了一拍,整個節奏都被打亂了,微覺窒息。

她臉一下子就紅了,用手壓著桌子輕輕平複下來,她說:“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總覺得,不會在這裏待多久。”

陳茂安哦一聲,語氣似乎並未太失望,轉而,又說起了別的話題。

聊了一會兒,孟憲借口上廁所,起身離開了。看著她有些倉促的背影,陳茂安感到一絲焦慮。怎麽說才好?似乎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在話題外兜兜繞繞,始終不得要領。

陳茂安有種今天可能要铩羽而歸的感覺,心情也比先前更緊張。急的他狠狠地揉搓了下自己的頭發,而後又輕輕撫了撫,想要冷靜下來。可偏巧就在這個時候,他一抬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直直地向他走了過來。

孟憲在衛生間裏躲了好久,才平息了紊亂的心跳。

她總覺得,今天陳茂安有些不對勁,似乎是有話要跟她說,卻也不見他說出來,隻拿眼瞧她,看得她有些心浮氣躁。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臉頰緋紅,胸脯上下起伏,莫名覺得有些難堪。連忙撩起一捧涼水,洗了洗臉,讓自己冷靜下來。又用手絹將自己整理幹淨才出去。

此時此刻,飯店的氛圍要比之前嘈雜許多,孟憲一開始沒有在意,隻注意到許多人圍成了堆,不知在做什麽。往前走了幾步才發現,是有人在打架。她心猛地一跳,快步走上前,發現打架的人居然是陳茂安——和周明明?!

孟憲隻覺得雙眼一黑,差點兒暈過去。後麵有人扶了她一下,看她蒼白的模樣,好意叮囑她:“小心。”

孟憲顧不得回應陌生人的好心,扯著嗓子喊了聲:“陳茂安。”

最先聽見這聲的居然是周明明。他回過頭,一邊壓製著陳茂安,一邊喊她的名字:“孟憲。”

隻喊出這一聲,就被陳茂安用手捂住了嘴,拽住了頭發。孟憲見狀又想上前,被人一把拉住了:“哎呀,別往前湊了,還嫌不亂啊。”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孟憲急的隻想哭。

幸好,店裏怕事情鬧大沒法收場,使大勁將這打架的兩個人拉住。

一個服務員靈機一動,在另外一個服務員耳邊囑咐了什麽,他聽完之後,立馬飛奔上了樓。不一會兒,在嘈亂聲中,孟憲看見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緩步從樓上走了下來。

周幼棠是直接被人敲門請下來的。

被打攪的他倒是沒有流露出一絲不悅,隻是在聽了服務員道出的原委後,微微皺了下眉。方曼輝立馬就起了身,看著他。倒是周幼棠,動作不緊不慢。兩人一起下了樓,從樓梯上就可以看到大廳裏聚集了不少人。人群中間又有兩撥人,將打架的兩個人團團圍住,似乎是怕他們再生事端。而正在打架的兩個人——一個他的親侄子周明明,一個軍區下屬軍分區陳政委的兒子陳茂安,猶如兩頭發了怒的公牛,雙目赤紅,仿佛下一秒就能噴出火來。視線移了移,毫不意外地又看見了那個歌舞團的小女兵。她像是被嚇著了一樣,站在人群外圍,小臉煞白,緊緊地抿著唇。

周幼棠一瞧這架勢就明白過來了。不出意外,這場架應該是因為這個女兵。剛剛看見她的時候,他心裏頭仿佛就有所預感。難免就起了膩,然而眼下這個情況,他不想管也得管。周明明怎麽說也是砸了人家的場子,而且還是為了一個女人,這要是傳出去,周家的臉麵是別想要了。

眼瞧著周明明又要朝陳茂安撲過去,周幼棠走上了前,撥開人群,抬手就給了周明明一巴掌。這一巴掌來的毫無預兆,不僅把周明明給嚇懵住了,一旁的孟憲,也嚇了一跳。她呆呆地看著麵前這個男人,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

實際上孟憲現在的腦子混亂極了,有種極力嘶喊後的窒息感。她不明白,她跟陳茂安正吃的好好的,周明明怎麽就突然出現了,兩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她怎麽拉都拉不住。那一刻她腦子裏又想起了上次在演出後台,他們兩人打架的情景,噩夢重演,心裏有種止不住的恐懼。

還有這個男人。他是——那個首長?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明明,清醒點了沒有?”周幼棠問,不惱不怒,好像剛才那一巴掌不是他打的。

周明明嘴巴微張看著周幼棠,似是想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他捂著臉,見到周幼棠的恐懼已經完全支配了他的腦子,他做不了任何思考。

“三叔,我,三叔……”

他試圖為自己說些什麽,但周幼棠阻止了他。他聞到了周明明身上的酒氣,知道他喝酒了,怕他此刻說出什麽胡話,便製止了他:“我先叫人送你回去。”說著招呼了兩個人過來,讓他們送周明明上他的車。

周明明不想走,他看著孟憲嘴裏還念叨著什麽。周幼棠權當什麽也沒聽見,看著人把他架走了,才轉過身。

陳茂安當然知道周幼棠是誰,看著他走近,整個人都警惕了許多,猶如刺蝟一般將渾身的刺都豎了起來。卻沒想到,周幼棠叫架住他的人鬆開了他。

“年輕人的小過節,沒什麽要緊,都散了吧。”他對周圍的人說,示意服務員幫忙清場。

等圍觀的眾人都各歸各位了,周幼棠才正眼看向陳茂安,用手扶了下他,聲音溫和地問:“怎麽回事,怎麽打起來了?”

陳茂安心緒劇烈起伏,心裏有情緒,便對周幼棠的問題保持沉默。

周幼棠倒也不強迫他:“你不樂意說,我也就不問。”伸手替他整了下衣領,他說,“我隻希望今天這事兒,出了這道門就當沒發生過,行不行?”

陳茂安看著停留在自己衣領上的那隻手,知道這是一個自己惹不起的角色,也清楚他給了自己台階下。他看了眼孟憲,見她哀哀地望著自己,便說:“我也希望,你們能夠好好地管教管教周明明。”

周幼棠微微一笑:“好,我替你轉達。”迎著他的視線,他跟一旁的服務員說:“把小陳的這桌算在我的賬上吧,就當我替明明賠不是了。”

陳茂安脫口而出:“不用。”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這錢我們付得起。”

說完啪的一下把錢摔進服務生的手裏,他拉起孟憲的手往外走。孟憲一時不備,被他拉的踉蹌了一下,腳步有些慌亂。

周幼棠全看在眼裏。當眾被人下了麵兒,他也並不著惱。目送著兩人離開,他回過頭對方曼輝說:“曼輝,抱歉,我得先走一步。”

方曼輝也知道現在不是跟他扯兒女情長的時候,她善解人意地說:“路上開車慢點,看著點明明。”

周幼棠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付過錢後即刻離開。方曼輝目光在他碰過的地方停留幾秒,才緩慢移開。

出了飯館大門,孟憲猶是有些驚魂未定。

陳茂安則是氣憤居多,向來沉得住氣的他,居然用手重重地砸了一下牆,把孟憲嚇了一跳。她站在原地,呆愣地看著他。

陳茂安意識到自己嚇到孟憲了,可此時此刻,對著孟憲,他實在笑不出來。

“孟憲,你沒事吧?”他啞著嗓子問。

孟憲醒過神,搖了搖頭:“我沒事,你的手——”

陳茂安的右手剛剛砸牆的時候蹭破了皮,正往外冒著血珠。他看了眼,說:“不要緊。”

“去醫院看看吧。”

“不用,回去去衛生所包紮一下就好了。”

從口袋裏摸出一塊手帕,陳茂安將傷口潦草的一包。孟憲本來還想問問他是為什麽和周明明打起來,但看他的動作一下重過一下,就知道他心裏還帶著氣,隻得把話咽下去。

“我送你回去吧。今天,今天真的是——”陳茂安說著,嘴角咧出一個苦笑。回想起剛剛那荒唐的一幕,他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孟憲看著他,一時間,也感覺有些無力。

“不用送我了,我坐公交回去就好。”她努力鎮定,聲音還是有些發顫地說,“你趕緊回去看看吧,別再讓傷口發了炎。”

陳茂安仍是堅持將她送到了公交車站,看著她平安坐車離開,一臉強撐的平靜徹底破裂。他回過頭,隻覺得一陣心煩意亂。

周明明!又是這個周明明!

這邊,周明明還沒回到周家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要完蛋了。

他扒著後座求他三叔別把他送回去,可周幼棠充耳不聞,到家了直接打開車門,“請”他下車。

周明明喝了酒,腿腳不利索,哆哆嗦嗦地下了車。他看著周幼棠,求他:“三叔——”

周幼棠伸手打斷了他想說的話:“有什麽話,進屋再說。”

周明明不想進去,站在家門口掙紮半晌,還是進去了——沒有別的選擇。

不幸中的萬幸,家裏除了警衛員外沒有別人,周明明隻見周幼棠倒了一杯水,在沙發上坐下。

“怎麽回事?”他問。

周明明耷拉著腦袋在一旁蹲下。他現在腦子亂極了,也迫切地需要靜一下,回想一下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

今天上午,在市中心跟周幼棠分開以後,他直接去了歌舞團大院,在門崗給女兵宿舍樓打電話,結果被告知孟憲不在。正煩躁著,忽然從旁經過一個女兵,問他是不是找孟憲。

周明明愣了下,說是。那女兵便笑著告訴他,孟憲和陳茂安出去了,兩人約了在某個飯館吃飯。周明明當下並沒有多生氣,他心裏頭倒是期望這事兒是真的,因為這樣就可以借機見孟憲一麵了。至於陳茂安——他壓根兒沒考慮。

臨近門前在附近一個館子吃了點飯,要了瓶酒。結果酒量不濟,三兩下肚走路就開始打飄。好在意識還是清醒的,說話也還清晰——所以,他怎麽會跟陳茂安打起來呢?他當時眼裏壓根兒就沒這個人啊,他不過是想去找孟憲說幾句話而已。在他殘存的印象裏,應該不是自己先動的手。那就應該是陳茂安——

對,就是陳茂安!這他媽的!周明明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是陳茂安先動的手!”

他想起來了,當時孟憲不在,他原本想坐在那裏等會兒的,結果手一碰到桌子,就被那小子給拽住了,用力往回折。他疼得緊,下意識地反擊出去,兩人就這樣打了起來。

真他媽的!回想起整件事,周明明恨的牙癢癢。

看著周明明氣急敗壞的樣子,周幼棠內心毫無波動,他麵無表情地說:“周明明,你一喝酒就誤事。這麽多年我以為你已經長記性了,沒想到今兒還能鬧這麽一出。”

周明明無語,這怎麽能怪他!這事兒根本跟喝酒無關!

周明明梗著脖子不回話,周幼棠也用不著他開口。

“這其中有什麽糾葛我不管,但這事兒到此為止,不要再去鬧。”

周明明:“……”

三叔一向懶得管他的事,這回肯跟進來同他說這些,應該是為了爺爺——他怕擾到他老人家。

“……知道了。”

周明明懊悔不迭。是他平時壞事做太多了,所以才給人“一出事就是他惹的”這種印象的?還有陳茂安——看著文文雅雅的,怎麽一上來就跟吃火藥了似的?

後悔過後,是後怕。這下完了。這事兒要讓他爸知道了,估計又得關他“禁閉”。

還有孟憲——

想到孟憲,周明明是真想哭了。這麽個好姑娘,為什麽不喜歡他。

周幼棠懶得看周明明哭喪著臉的樣子,見他領會了自己的意思,沒在家多待就走了。他是絲毫不擔心周明明再跑出去搞事的。這場架看似打的有些急,但參與其中的都不是什麽膽子大的人。在最激烈的時候及時將衝突平息,往後應該惹不出什麽麻煩來了。

周幼棠踩下油門,開車離開。沐浴在熾烈的日光中,腦海裏忽然閃出一張臉。蒼白,驚愕,淒楚,正是那個被嚇到的女兵。

孟憲。周幼棠在心裏默念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