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癡夢

那婦人大約四十多歲,破衣爛衫,蓬頭垢麵。倒是個日本人,隻會胡亂的講幾句蹩腳的中文。

蘇肆安和那女人多時交談才得知,那婦人叫中島香穗子,是不遠萬裏從日本來到中國東北尋夫的。隻因中國地大物博,才失了方向,錯到了衢州府。如今身無分文,想當掉祖傳的一支玉步搖換些銀錢,湊齊路費前往東北。

再看那玉步搖,當真是個好東西,葉鏤雕纏絲紋為底,以金片錘嵌製成,鳳昂首展翅,有火焰形冠。尾錘成十一朵花形,頸、胸、腹、翅等部分為鱗狀紋飾,翅羽如刀形,通體嵌紅色石榴石、藍寶石十九顆,雍容富麗,名曰“百寶生香”。據說是唐玄宗是宮裏嬪妃的頭飾。

蘇肆安見了“百寶生香”真真是喜歡,又想著這步搖豔麗大氣,最是和李五般配,便問香穗子欲當多少銀錢。

那香穗子說是要三萬兩,周得意本是商人,定是要討講價錢。蘇肆安卻是和善人,便直接付了銀票。又道衢州府尚未通火車,並讓上次去九華鄉的小個兵長馮康送香穗子去杭州坐火車再轉東北。

蘇,周二人送走馮康和香穗子,此時已近黃昏。蘇肆安拿著“百寶生香”回了府,一人去了李五處。

蘇肆安在門外徘徊了半晌,思量片刻,終於鼓足勇氣敲響了房門。李五本來房間裏梳頭,聽見有人敲門,便喚了一聲“進來”。

那蘇肆安進了門,也不知該如何張口。隻得借口說是來看李五身體可還好些,李五親自沏了茶,請蘇肆安坐下。

蘇肆安千轉百轉才說道。“今兒在表哥那得了一個步搖,名曰‘百寶生香’。在下覺得此物與李姑娘甚是般配,特來送予姑娘。”

那蘇肆安雖並未對李五表明心意,可李五也不是傻子,男女之情,她雖還未經曆過,卻也是懂得的。

李五也並非對蘇肆安毫無心意,蘇肆安待她好,她亦想對蘇肆安好。那種感覺與她對大黃不同,大黃像是她的親人,血液相通。蘇肆安卻是特別的與別人不同,李五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但是她知道蘇肆安有老婆,銀川才是蘇肆安正經迎娶的夫人。

思量片刻,李五便慌稱自己最厭女人的脂粉釵環,簡直俗不可耐。又佯裝生了氣說蘇肆安拿著這俗物打發她,便三言兩語趕走了蘇肆安。

那蘇肆安出了門,一人恍恍惚惚走到院內。他本以為在九華鄉時與李五兩人以夫妻相稱,她便能知曉自己的心意。

他本以為那時李五舍命救他,是因為她也對他生了情。難道是一切隻是他自己異想天開,一廂情願麽。便如同唐寅的那首《題海棠美人》一般。

褪盡東風滿麵妝,可憐蝶粉與蜂狂。

自今意思誰能說,一片春心付海棠。

蘇肆安的滿心滿意,全心全意都付在了李五身上,從昏迷醒來見她第一眼起。從兩人去遂昌鎮,第一次為雪鶥還願起。從蘇州尋張皮,九華鄉會陶川起。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一起經曆了太多太多。

蘇肆安獨自坐在院中,任晚風吹的刺骨涼痛也不願回房。忽的聽到身後銀川在叫他。

“少爺怎的一人做這?夜晚風最傷人,身子該要吃不消了。”

蘇肆安聞言回過身,正看見銀川一身素白花布衣,懷中抱著幾匹絲料站在他身後。便道。

“一晚上沒見著你,原是去街裏了。你整日穿的是素樸了些,這幾匹絲綢看著是上好的料子,你明兒也置辦幾身新衣裳。”

那銀川聽了,忙解釋道。“我又不是嬌貴身子,哪穿的了什麽絲綢。這是今兒老爺給三姨奶奶和大小姐的。三姨奶奶疼我,便挑了兩匹好的贈我,我還說自己身份低,擔待不起呢。”

蘇肆安看著銀川,知她日夜辛苦,往日他不在時,銀川也難免要受些下人,老媽子的委屈。如今見還有三姨太疼惜照顧她,便也放下心來。便回道。“即是三姨娘送你的,你就收下,府裏頂數你辛苦,也好生經管著自己。”

卻不知蘇肆安隻是隨口說的一句,銀川聽了心中卻是千百個歡喜。

那蘇肆安見天色實在是過晚,便起了身拿著“百寶生香”,欲會房間。

那銀川見蘇肆安手中握了個女人的釵子,便好奇道。“少爺這是拿了哪個姨奶奶的頭飾,還當真是精巧。”

蘇肆安聞言,拿起“百寶生香”細細瞧了瞧,想起李五難免又是一陣傷感。便回身隨手遞給了銀川。“送你罷,看你也沒個像樣的發飾,哪像個少奶奶。”

銀川聽了,又是千百個不好意思起來,圓潤的小臉紹的通紅,她連忙放下懷中的布匹,小心翼翼接過了釵。

銀川哪會曉得那“百寶生香”的價值,她隻知隻要是蘇肆安給她的,哪怕就是個簸萁,便也是世間最好的物件。

她拿著那釵在手裏擦了又擦,摸了又摸。當成了十世修來的靈嬰一般,緊緊慎慎的捧在手掌裏,生怕一陣風吹來,那釵就隨風化掉了。

蘇肆安見銀川著實喜歡“百寶生香”,心中倒也舒出一口氣。畢竟那釵帶在那麽一個樸實善良的妮子頭上,也不算是把好寶貝糟蹋了。

蘇肆安一人回了房,那銀川纂著釵子,倒把那兩匹綢緞丟在了一旁。自見四下無人,便在院裏輕輕地把‘百寶生香’插在了頭上。

又見那院裏西拐角通著一條小河,是平日裏下人們漿洗衣服的地界。銀川躡躡生生的走到河邊,慢慢的跪在打衣服的基石上。就著月光,望著河裏的倒影,那映在水中年芳十七的女子,雖無百般貌美,卻也有幾分農家丫頭嬌俏的模樣。

皎潔的月亮柔和似絮,輕均如絹的雲朵間隻冷眼地看著那淒清的世界,撒下了那素潔的光輝,銀川便在那恍如碎金的月光下,沉浸蘇肆安宛如溫玉的皮相裏,愈陷愈深。

卻說蘇肆安回了房,一人在**輾轉反側。眼前,腦中全部都是李五的身影,怎的也揮之不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陣涼風掠過。蘇肆安便忽的昏昏睡去,複做起了夢。

剛一閉眼,就發現自己到了一片空曠之境,周圍竟是白煙,模糊地看不清方向。忽然他看見白煙深處有幾個十多歲小男孩抬著一隻大紅棺材隱約走來。看那幾個抬棺材的男孩紛紛慘白的小臉,一副鬼差的模樣。

那幾個鬼差晃晃悠悠的把棺材抬到蘇肆安麵前,緩緩地放下,忽的消失不見了。蘇肆安正在納悶兒,隻見那紅棺材忽的自己打開了,棺材裏麵坐起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

那男孩穿的破衣爛衫,臉慘慘白白,瘦的隻剩一副架子。一層皮緊緊的裹在骨頭上,活像一個小號的骷髏。

蘇肆安私心想著怎麽這麽奇怪,紅棺材不是給八十歲以上壽終正寢的老人用的麽?怎麽這副棺材裏卻坐著個孩子。

便輕聲問那孩子。“你多大了?叫什麽名字?是有什麽心願讓我幫你麽?”

那男孩隻顧緊緊的用眼睛盯著蘇肆安,也不說話。也許是因為那男孩實在太瘦,顯得兩個眼珠子格外的突在外麵,像要掉出來一般。盯的蘇肆安有些毛骨悚然。

蘇肆安深深呼吸,又鼓足了勇氣走上前去欲要再探個究竟。可忽然間,那棺材和男孩都紛紛消失不見了。蘇肆安緊忙要伸手去抓,卻恍惚身子一墜忽然驚醒過來。

蘇肆安醒來已是一身冷汗,衣襟都有些半濕透了。便叫了銀川幫他預備一身新的衣服。